书城青春不爱也不忘
15087900000006

第6章 怎么爱呢

我看不见,我什么都看不见,我连我自己都看不见……我看见了,我看见了十年之后,也许是八年,我带着我的孩子和几个贵夫人在后花园里喝茶,阳光很好很温暖,我的孩子在我身边跑来跑去,是很漂亮很可爱的那种小女孩,有金色的绻发,北极星一样闪亮的眼睛,后来,后来我的老公就推门进来了……一大段时间里,我和叶蒙蒙老是喜欢趴在医院的阳台上,闭上眼睛,幻想将来的样子。可我每次什么都看不见,而叶蒙蒙却可以看到十年,或是更远的日子。我们把这样闭上眼睛幻想将来的方式叫做“飞”,像春天的蒲公英一样地飞。

大二的时候,我参加了学校的志愿队,而叶蒙蒙便是分配给我要服务的对象,那年她十七岁,已经在孤儿院呆了十六年,患白血病两年,我的工作就是用空余的时间陪她说说话。孤儿院的阿姨说她是个自闭的孩子,从来不喜欢和人说话,总是一个人趴在阳台上发呆。

我第一次见她,便是陪她在医院的阳台上呆坐了一整个下午,我跟她说话,她也不睁开眼睛,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她是在“飞”。我站在她的旁边,难过得想哭,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原来陪一个人说话也这么难。

再后来,每次去看她的时候,我都会带一本书,她不说话,我就坐在旁边看书。有一次,我记得我带的那本书叫《青春的伤口》,读到一半的时候,她突然问我,你也喜欢这本书吗?我特别喜欢里面的一句话,我像是一只没有壳的蜗牛,爬到哪里都是伤……我觉得我从一出生,便没有了壳。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让人觉得特别心疼。

那以后,她便老是带我一起“飞”,可我却从来没有看到过我未来的样子。志愿队对我特别失望,本来是想让我多陪陪她,让她开朗起来,谁知道我却跟着在阳台上发起呆来了。叶蒙蒙总是对我说起她未来的样子,说起她可爱的女儿,和穿着黑西装在很高的写字楼上班的老公。

有一次,她甚至“飞”到了2008年的北京奥运会,她说她看见自己的女儿穿着白色的公主裙,捧着鲜花和一群天使一样的小孩子排在长安街上,大声喊着“欢迎,欢迎,热烈欢迎。”我说到2008年还有4年,你才17岁,就算你现在生宝宝,到那时候也才4岁啊,说不定还尿床呢,怎么去北京呢。

她突然就沉默了,4年时间对我们来说,也许只是一转眼,可是对她来说,却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叶蒙蒙被送到孤儿院的时候,是秋天,院子里的桂花树细细碎碎的开满了枝头,淡淡的清香。于是每年桂花开的时候,便是她的生日。

我送她的生日礼物是我刻的一张秋天听的CD,里面全是秋天的歌,侯湘婷《秋天别来》,苏慧伦《秋天的海》,陶哲《寂寞的季节》,张雨生《我是一棵秋天的树》,娃娃《秋凉》……我们坐在医院的许愿池边,抱着CD机,一人一只耳麦,一直听到日落,她问我,姜绚,为什么好听的歌都这么令人伤心。我知道她又想起她的病了。我说,现在医学很发达,只要找到匹配的骨髓你就没事了。

我拿出许多一毛钱的硬币说,我帮你许愿吧。我许一次愿,便朝许愿池里丢一枚硬币,可却总是落在幸运缸的外面,叶蒙蒙拿出一枚一块钱的硬币,因为很重,轻轻一丢,便掉进幸运缸了。她说,愿望能不能实现是和钱有关的。

医院里也有几棵桂花树,因为前一天下过雨,金黄色的小花落了一地,我们踩着星星点点的碎屑一路走回去,耳边是张雨生在唱:我是一棵秋天的树/时时仰望天等待春风吹拂/但是季节不曾为我赶路/我很有耐心不与命运追逐/我是一棵秋天的树/安安静静守着小小疆土/眼前的繁华我从不羡慕/因为最美的在心不在远处……这条开满桂花的路,便成了这个秋天我们最喜欢走的路,叶蒙蒙总是很开心,她说,这就是她所奢望的幸福,有一条可以走很久的路。

叶蒙蒙也有一本《青春的伤口》,她很喜欢里面那些简单而温暖的爱情故事。她一直在偷偷地喜欢一个男孩子,是在孤儿院认识的,后来那个男孩子被人认养了,再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长得很高了,嚼着口香糖眯着眼睛站在阳光底下满脸坏笑地看着她,她就在那一刻喜欢上他。

她还给我看那个男孩子的照片,是一张用傻瓜机子拍的无法辨认被摄主体的照片。后来我把那张照片影印放大做成纸面具,那纸面具是四十五度裂开大嘴呵呵傻笑的侧面,过度影印放大的斑驳颗粒组成了模糊难辨的五官,耳朵被钻了洞绑上了黑色的棉线,可爱得不行。

我就戴着这个可爱的面具,抱着她,听何韵诗的小步舞曲,踩着四四拍,慢舞,慢舞,慢慢舞。

这是叶蒙蒙最幸福的时光,她总是闭着眼睛,安静地趴在我的肩上,我知道她又在“飞”,而我愿意做她的翅膀。

寒假的时候,我要回北京,叶蒙蒙送我去车站,我刻了新的CD送给她,虽然是冬天,而我却刻满了春天听的歌,任贤齐《春天花会开》,庾澄庆《春泥》,窦唯《艳阳天》……CD机老是跳针,叶蒙蒙便唱给我听,跑得找不着调,我就笑她,像你这样跑,我不用坐火车,就跑到北京天安门了。

她一边唱还一边回头看,也不知道她在看什么,唱到一半的时候就停下来,居然一口气喝掉了一瓶矿泉水,然后踢踢踏踏地跑到候车室门口,把瓶子交给一个拾荒的婆婆,又踢踢踏踏地跑回来,继续唱歌给我听。

进站的时候,她朝我挥手,做一个飞翔的动作,我知道,她是想说,想念的时候,我们就“飞”。

除夕夜的时候,叶蒙蒙打电话告诉我,说是医院来了一个浅褐色卷曲头发穿阿迪鞋的男生,南京师范大学一年级。是代替我去陪她说话的志愿者。声音像是从前孤儿院里她喜欢的那个男孩子一样,低沉并且充满磁性。

第二天,我便听到了这个声音,他告诉我,叶蒙蒙的病情突然恶化,已经进了加护病房了,也许不可能再出来……听到这个消息,是新年的第一天,春节,春天的节日,我不知道叶蒙蒙在加护病房里是不是在听我为她刻的春天的歌。

我握着手机站在阳台上,努力闭上眼睛,可我看不见未来,我连我自己都看不见,但我却可以清楚地看见叶蒙蒙带着她的孩子和几个贵夫人在后花园里喝茶,阳光很好很温暖,她的孩子在我身边跑来跑去,是很漂亮很可爱的那种小女孩,有金色的绻发,北极星一样闪亮的眼睛,后来,后来他的老公就推门进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