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叶蒙蒙躺在一张无比巨大的床上,阳光透进来,泼泼溅溅,铺满被子和脸庞,太温暖了,她兴奋地翻了一个身,又翻了一个身。沈星宇从厨房跑过来,按一按她的小鼻头:“小鬼,你醒啦。”叶蒙蒙穿着他的大拖鞋在卫生间刷牙,他拆了新的牙刷,可是叶蒙蒙等他走开,还是偷偷用了他的牙刷。他的卫生间有很好闻的男士香水的味道,淡淡的青草香。
沈星宇在煮牛奶,叶蒙蒙在涂草莓酱,烤面包的香味暖融融地弥漫在阳光里。她指一指大床:“昨天晚上我们睡在一起吗?”沈星宇说:“当然没有,我睡沙发,我可是你的家长。”叶蒙蒙说:“你是我什么家长啊?”沈星宇说:“小爸爸,哈哈哈。”叶蒙蒙也笑,小爸爸?太纯真了。
叶蒙蒙回学校,在宿舍门口遇见董小武,捧着昨天晚上那只漂亮的盒子。他说:“叶蒙蒙,昨天你走的时候,忘记拿了。”宿舍里,一群女生七手八脚,撕破了漂亮的盒子。原来是一尊蓝色的模型,一个男孩子在拉琴,闭着眼睛,温柔的侧脸,肩膀上停着一着闪光的萤火虫。轻轻按一下,便会有音乐流出来。是董小武在天桥拉的那一首。
沈星宇要结婚了,他给叶蒙蒙送喜帖:“小鬼,一定要来哦。”太突然了,叶蒙蒙问:“是和那个雪人吗?”沈星宇问:“哪个雪人?”叶蒙蒙说:“就是那个穿着肥大的羽绒服的女孩子。”沈星宇点点头。沈星宇要走了,他按一按叶蒙蒙的小鼻头:“小鬼,每次都穿这么少,会冻坏的。”他不知道,叶蒙蒙是不想那么臃肿地出现在他面前,才故意穿这么少。
沈星宇走了,灰色风衣的背影轻巧地跃过路边绿岛的护拦,叶蒙蒙追过去,站在被他撞得摇晃不定的冬青树底下,雪落满了她的长发。她真的很大声,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她声嘶力竭地喊:“沈星宇,我喜欢你。”她哭了,站在寒风里,那么单薄,瑟瑟发抖。
沈星宇装做没听见,继续朝前跑,越过又一道绿岛,雪又落了满肩。可是他走着走着,又折回头。叶蒙蒙蹲在地上哭,他也蹲下来。他说:“小鬼,乱想什么,你才十七岁,我是你的小爸爸。”叶蒙蒙说:“我不管。”沈星宇摇摇她的肩膀:“别哭了。”他越劝,她哭得越厉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只要听到他的声音,眼泪就止不住。他的声音低沉的,像是一面湖水,她心甘情愿地沉下去。
他帮她拉好围巾,拍掉她肩膀上的积雪,然后站起来,他真的要走了。叶蒙蒙蹲在地上,看见他的阿迪鞋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得那么坚决。路边的屈臣士又在唱谁的歌:请你一定要比我幸福,才不枉费我狼狈退出……叶蒙蒙按一下床头蓝色的小男孩,萤火虫闪啊闪,悠扬的琴声流出来。叶蒙蒙突然又想学琴了,她也想拉出那样好听的《爱情万岁》,送给沈星宇。董小武每天背着琴来教他。可她真的是太没天赋了,董小武一开始还是很好脾气地讲啊讲,到最后,就只剩咆哮了:“天啦,叶蒙蒙同学,你真的是笨到天崩地裂,海枯石烂,惨绝人寰。”
沈星宇的婚礼叶蒙蒙没有去,那天,她一个人站在天桥上,朝着沈星宇家的方向拉着锯木头一样的《爱情万岁》。她看见长长的花车,碾过长街深雪,一路喜庆的开过去。虽然她的琴拉得没有董小武那样醉人,却一样有路人丢钱,因为她哭得真的太伤心了,翻江蹈海,稀里哗啦。
这座小小的南方城市,从来就很少下雪,可是这个冬天,却下得没完没了,好象把积蓄了许多年的委屈,一下子全覆盖下来,站在天桥上看下去,整个城市茫茫一片。远处,一盏黄澄澄的街灯,像是一颗闪着亮光的鸭梨,董小武就站在甜蜜而温暖的光晕里,朝她挥手。
湖心的廊榭,叶蒙蒙穿着臃肿的羽绒服,董小武说:“哎呀,都出大太阳了,你怎么还穿得像个雪人啊。”叶蒙蒙蹦啊蹦,暖洋洋的。董小武站在冰面上,他说:“叶蒙蒙,我好象挺喜欢你的。”叶蒙蒙问:“是真的吗?”董小武说:“真的。”叶蒙蒙问:“那你还说好象?”
叶蒙蒙也跑到冰面上,她说:“董小武,你能不能吻我一下?”董小武吓到了。叶蒙蒙又问:“能吗?”她把脸凑到董小武面前,董小武虽然才十五岁,叶蒙蒙却只到他肩膀。他低下头,她闭上眼睛。她想起长跑的那天,两个汤匙一样紧紧拥吻的侧影。
叶蒙蒙等了很久,董小武都没有吻过来,她气得直跺脚:“董小武,你到底要不要吻我?”董小武还来不及说要,便感觉整个身体向下沉,是冰裂开了,嘶嘶啦啦的声音。就在那一瞬间,董小武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叶蒙蒙推出去,然后自己的整个身体向后仰,扑通一声栽进湖水里。
董小武被救上来的时候,湿淋淋的,全身都冻僵了,被一群人手忙脚乱地裹进白色的被褥里,显得那样的瘦小。
叶蒙蒙按一下床头拉琴的小男孩,《爱情万岁》,她想起那盏鸭梨一样闪着亮光的街灯下,他伟人一样的安慰她:“突然落下的眼泪不是悲伤的延续,让它成为快乐的开始。”他是她快乐的开始吗?
那次从湖心亭回来之后,叶蒙蒙一直觉得胸口闷闷的,头痛得厉害,偶尔还会吐,就像是那晚喝了太多酒一样。妈妈以为她是受了惊吓,陪她去医院。诊断结果如晴天霹雳,再次让她掉入冰窖。她怀孕了。妈妈一边安慰她,一边掉眼泪。
吃药的那个晚上,肚子突突突地痛,叶蒙蒙坐在电脑前,沈星宇也在。她说:“小爸爸,我肚子疼。”沈星宇说:“怎么了?”叶蒙蒙说:“我也不知道,就是痛。”沈星宇想了想,嘿嘿地笑:“每个月都痛的吧,喝点热水就好了。”叶蒙蒙又问:“小爸爸,我生日那天晚上,我们是不是睡在一起了。”隔了很久,沈星宇说:“对不起。”视频卡得厉害,像慢镜头,叶蒙蒙清晰地看见,沈星宇的眼泪缓缓滑出眼眶,爬满脸庞。
爸爸咆哮着:“到底怎么回事,是掉进湖里的那个男孩子吗?”叶蒙蒙想了想,点点头。医生说,吃完药,一个星期之后就好了,不痛了。可是叶蒙蒙却整整病了一个月,每天痛到撕心裂肺。那之后,沈星宇再没出现过,她想起那一年的冬季环湖长跑,她半路逃跑,在站台遇见他,她怯怯地对他说:“叔叔,可不可以借给我一个硬币,一个就好。”如果那天不坐公车就好了,可以躲过一场劫难。
叶蒙蒙回到学校的时候,已经是春天了,绿岛里杜鹃花开得乱糟糟的。可是她却找不到那个拉琴的小模型了,她问董小文。董小文说:“我替你把它还给董小武了。你爸爸上次去我家了,他不希望你们再来往,我爸爸也不希望,他把我弟弟送去日本上学了。”
叶蒙蒙靠在天桥的护拦上,拉着锯木头一样的《爱情万岁》。远处,一盏一盏黄澄澄的街灯,像是一颗一颗闪着亮光的鸭梨,把长长的夜街照耀得温暖而甜蜜。而那个拉琴的少年,早已不在风里面,谁还在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