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剧场,汽车变来变去,那个女生走来走去,擎天柱一样挡在了我的面前。最讨厌的是,她踩到我的脚了,痛得我的脸都变了形。可是她却看不见,灯光那么昏暗,她猫着腰窜去了卫生间,居然没说一声对不起。
她又窜回来了,很小声地问:“对不起,我刚刚踩到你的脚了吗?”她的声音多温柔啊,立刻把我融化了,我忙不迭地说:“没关系,没关系。”她抱歉地笑笑。是电影画面爆炸的那一刻闪起的亮光让我看见了她的笑容,很真诚,她说:“我是想确定一下,我是不是坐这排。”啊,啊,啊。我是擎天柱,我要爆炸了,我要把她撕烂,揉碎。
电影散场之后,我骑车跟着她,穿过东关渡,穿过四美酱园,她家住在逸圃吗?我家也住在逸圃啊,小小的四合院,我怎么从来都没有见过她?她蹬蹬蹬地跑过仄仄的廊檐,我来不及看清她的背影,白色的裙摆在小楼的转角倏忽不见。
我坐在楼梯怅然地吸一支烟,这么古老的大宅,她像个狐狸精,把我的魂都勾没了。远处有阿姨在喊:“那个谁谁谁,逸圃是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谁让你抽烟的?”我愤愤的把烟掐灭,喃喃小声地说:“逸圃还是我家呢,我在我家抽烟,你管得着?”楼上传来一阵窃笑,她偷听?转过头,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是一扇雕花的窗子,灯火昏黄温暖。
好久没有这么大的太阳了,晒得小院里尘土扑扑的,推开窗子,又看见她,光脚穿一双巨大的人字拖,蹲在井栏旁刷一只足有一人高的青花瓷瓶,她哪里找来的宝贝啊,刷的那么认真。
我坐在窗台上,晃着脚,旁若无人地看着她,谁让她昨天晚上偷看我来着?
逸圃真的是年久失修了,我一晃,雕刻着喜雀登梅的窗棱就轰地坍塌,砸下去。她摸着脑袋,四处张望,喜雀登梅是有喜事到吧,怎么她一脸愤怒。我匆忙下楼,砸坏她的脑袋没关系,可千万不要砸坏木雕,那可是文物。
这是我第一次在阳光底下靠她这么近,她光着脚,一手挽着裙摆,一手抓着人字拖,她要砸我吗?她砸死我,我也要说,她真的很好看。站在青花瓷旁,那就是两个花瓶。她命令:“小鬼,过来帮我扶着花瓶。”她居然叫我小鬼,要知道,西门庆和潘金莲就是这么认识的。
邻居阿姨贼贼的笑,抬头纹堆成老夫子:“小武交女朋友啦?”她拎着小煤炉,热情似火。那个女生连忙解释:“阿姨,我不是小武的女朋友,我是新搬来的,我叫李然。”她指了指后进的那厢房,那里曾经是逸圃的书房,有一扇很大的窗子,刚好对着我家的楼梯。邻居阿姨恍然大悟:“那是我误会了,我看着也不像啊,小武那么小。”她摇着头,一头卷毛,烫得像个牛顿,真想找颗苹果砸死她。我很小吗?
在学校又看见她,她真的是妖精,她无所不在。她走进教室,她笑着说:“同学们好,我是你们新来的音乐老师,我叫李然,李白的李,忽然的然。”我惊讶得张大了嘴巴,这比李白忽然出现还骇人。
角落里的破旧风琴,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而她弹起来,却依然动听。她弹周杰伦的《东风破》,《发如雪》,《千里之外》,我们齐声跟着唱,李然老师多好啊,从前的音乐老师最讨厌周董了,发誓要拿熨斗熨平他的舌头。
下课了,李然老师坐在大草坪上,一群女生围着她,她们叽叽喳喳地在说什么?我不是女生,只能远远地看着她。那些女生说,“李然老师二十八岁了。”“李然老师真好看,很像是《千里之外》MV里唱《迷迭香》那个女孩儿。”“李然老师要结婚了,我在她的手机上看见大头贴,那个男人像个大头怪,一点也不配。”
放学的时候,我看见李然老师去邮局寄信,要跑好几条街,为什么她不发电子信呢。那个邮局有几百年历史了吧,从前是驿馆。后面还有一个小小的院子,围着一圈茂密的蔷薇,一只小京巴狗撒着欢跑来跑去,她蹲在篱笆下面逗它,蔷薇花都开了,像是一个一个小灯笼,把她的脸映照得特别好看。
李然老师的房间里也有一架风琴,比学校的那架还要破旧,摆在那面大窗子下面,她弹琴的时候,对面上楼下楼的人刚好可以听见。那个时候,天高气爽,我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她,坐在地板上看书,坐在窗前弹琴。我来了又去,她都看不见吗?
上楼的时候,透过书房的大窗子,看见她爬在高高的书架上,木梯倒了,她下不来了,在上面转来转去,像个猴子。我拼命喊她,跺楼梯,她只是朝我的方向看,却是看不见的迷茫表情。终于,她大声喊:“小鬼,快过来帮我。”
李然老师坐在地板上修破旧的线装书,我把残破的搬过来,修好的放回去。那个青花瓷瓶就放在她的床头,我踮起脚,看不见里面有什么。我问她:“为什么要在床头摆个大瓶子啊,显得你高水平吗?”她转身的时候,我故意偷看她的手机,那个男人还好啊,就是头大一点而已,怎么会丑呢。他靠李然老师那么近,笑得像朵花。
我们坐在廊檐,晃着脚,啃一只苹果。荒芜的逸圃还是会有三三两两的花开起来,有丁香,茉莉,还有栀子,特别是一株六百多年的老紫藤树,比我的胳臂还要粗,几乎爬满了整个院子,春天的时候,每一扇窗都芬芳。那个八卦的阿姨,老是晃着她的牛顿头走来走去,李然老师丢下去苹果核,想让她发现一下地心引力。有时候,她比我更像个孩子,有时候,我比她更像个大人,因为我想保护她。
我骑单车载李然老师去学校,大头贴里的那个大头男来找她,她拼命捶我,要我快停下来。我踩得飞快,穿过一条又一条仄仄的巷弄,不小心拐进死胡同,我真想飞檐走壁。那个大头男追得喘不上气来,结结巴巴地喊:“李然,我们回厦门了,事情全都办好了。”
李然老师要回厦门了吗?我跨在车上,我也喘不过气来,整颗心堵成一团。她说:“小鬼,你先回学校。”我一转身,没想到竟是永别。当天下午她便回了厦门。教室里,没有了音乐老师,有男生自己弹琴,自己唱歌,《千里之外》。
我坐在楼梯上抽烟,空荡荡的玻璃窗,蒙上了白床单的旧风琴,古旧泛黄的线装书,还有一只巨大的青花瓷瓶,李然老师真的是个妖精,说来就来,说去就去。邻居阿姨又在喊:“那个谁谁谁,逸圃是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谁让你抽烟的?”
“你可以燃小煤炉,我就不能抽烟吗?”我冲她声嘶力竭地喊。阿姨被我的满脸悲愤吓到了,拎着小煤炉走开了,嘴巴里喋喋不休:“这么暴脾气,想李然老师了吧,人小鬼大。”天啦,谁能给我一只苹果,塞上牛顿那张破嘴,别人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更可恶,是哪壶不开,提走小煤炉。凉到心底,凉到彻底。
后来,我写很多信,我跑好几条街,去邮局后面的那个小院子,逗那只小小的京巴狗。那些长长的信,我不知道寄去哪里?有时候,我会想,李然老师会不会给我写信,哪怕只写一封,一页,一行,甚至是一条电子信。
冬天的时候,李然老师回来逸圃。听说好几个人抬那只青瓷花瓶,它还是碎了。我一直在想里面藏着什么,邻居告诉我,里面什么也没有,是空的,就是一地碎片,色白花青。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可笑,明明想象得那么多,那么丰沛,看见结果,却是空白。
她坐在廊檐边,晃着脚。我坐到她的旁边。我问她:“结婚了吗?”她摇摇头。她没结婚的理由真是搞笑,她说:“一群人去吃饭,大家都用勺子把汤盛在自己面前的碗里再喝,只有大头男,直接拿勺子喝,真恶心。”她说完,咬了一口我手上的苹果,间接接吻一回。
工人在刷屋子,风琴停在院子中央,她坐过去,弹周杰伦的新歌,《青花瓷》。我坐在廊檐,啃她咬过的苹果,远处一朵甜甜的小太阳,她朝我张望,长风正凉。
头顶有飞机飞过,扯出一道长长的云彩。我们仰起头:“看这里,看那里。”李然老师眯着眼睛,仓皇的鸽子呼啦啦飞过,遮天蔽日,她只看见灰蒙蒙的一片。她的眼睛怎么了,全是泪水?她说:“是先天性虹膜缺失,人越长大,视力便会逐渐消失。”
“什么是虹膜呀,看彩虹的角膜吗?”原来她是因为这个才没有结婚,可恶的大头男。我又庆幸:“分要分得早,爱要爱到老。”
邻居那个牛顿阿姨看见我,慌忙藏起小煤炉,可是腾起的烟,熏得人满脸泪水。据说,在外太空,人是没办法哭的,因为没有地心引力,眼泪流不出来,就像苹果掉不下来一样。我勾李然老师的手指:“再过十年,我就和你一样大了,你愿意等我长大,一起变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