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趴在阳台听歌,她趴在阳台逗猫,檐角的风铃草泛出了绿芽,来回地缠绕,她的猫真的很勇猛,常常会踩着细弱的藤蔓轻巧的跑过来。陈旧的宿舍楼,不光邻居与邻居之间熟络,连阳台都建得亲近。只是,我和她,并不认识。
MP3里全都换上了关于春天的歌,甚至换了一只绿色的MP3,按键是小小的四叶草形状,愿望听什么样的歌,都会实现。她每天咪咪呀呀地发出怪声音逗猫,猫听不明白,一脸无辜地看他,到是我被逗得笑了。是因为塞着耳机吗,我的笑声一定大得骇人,我看见她一脸无辜地看我。她有着猫一样的表情,警觉,又乖巧。
她的猫又跑过来,小家伙今天洗澡了吧,抱在怀里,贴在脸上,阳光扑扑的味道,还有花草香。她趴在窗前,饶有兴致地看我和猫嬉闹,不过她的目光好象始终追着猫,当我是空气。不过做四月天的空气也不错啊,暖暖的,有阳光和花香。我这样安慰自己。
我在阳台抡果酱瓶子,番茄,晾衣架,三只,五只,七只,我转身,换手,翻跟头,不管多精彩,她都不会朝我看。那天,我抡七只鸡蛋,一只砸到了我的鼻子,一只掉进了我的脖子。她终于笑了,拍着手。我一脸狼狈,我冲她喊:“我故意的。”我的确实是故意,我就不信她不笑。她也一定不信。
她坐在小区花圃的石凳上等我,我确定她是在等我,因为我进入小区的刹那,她的脸上露出了一小朵期待成真的笑容,但旋即又隐藏。她开始东张西望,看远处跑步的大爷,还有散步的小京巴。才是初春,天气还很凉,她却穿上了小摆裙,还装做一点也不冷。
我猜,她一定是喜欢我了。她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细节,都符合情窦初开的特征。只是,为什么会是我呢?我趴在阳台上,吸一根烟,静静地想。她的猫,折起尾巴,轻灵地跃过长出枝叶让它无处落脚的风铃草。也许是我离她最近吧。
草莓帽,蛋糕裙,小糖鞋,今夜她甜得像一杯冰淇淋,笨拙地爬上高脚椅。我当时正在工作,惊得差一点打碎手里的红石榴汁。她装作很巧遇见:“原来你在这里工作啊。”我带她找一个角落坐下,给她一杯果汁。我问:“怎么今天不上学吗?”她说:“我不上学。”想一想,又补充:“我请假了。”
“你调酒啊?”她学着我的样子,挥动双手比划着,她说:“我能不能跟你学调酒,我不想上学了。”我问:“你多大了?”她说:“十八岁。”我不相信,要看她的身份证,她不肯,反问我:“那你多大了?”我说:“二十八。”她也不肯相信:“最少三十八。”她笑得狡黠。
她坐在角落里,先是喝可乐,然后喝果汁,一杯又一杯。我听说女孩子紧张的时候,才会一杯接一杯的喝水。那天我工作状态特别的不好,好几次打翻杯子,我想我也是紧张吧。她的眼神狭长的,笑笑的,给我鼓励。
我请假,提前下班送她回家,不然她会等到打烊,很固执的女孩子。我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追:“你能不能走慢一点,你还没有回答我,你教我调酒吗?”我说:“当然可以啊,不过我很快要离开扬州了。”
我放慢脚步,她终于追上我了:“那么,把你的电话给我。”她接过我的电话,把自己的号码键进去,拨通,然后又从自己的未接电话把我号码调出来,存储的时候,她想了一会儿,没有写我的名字,而是“他”。
已经到小区门口了,她却又不肯进去,她说:“我忘记买学习资料了,你陪我去书店。”我们又坐很远的车去市区,午夜的双层巴士,我们坐最上层,最前排。1912沿线的夜景真的很美,斑斓的霓虹油彩一般泼在车窗上,我扭头看她的脸,被灯光映照得模糊,明明灭灭,恍惚不定。她不知道我在看她,趴在扶手上,看得失神。
她并没有买学习资料,而是买了一本小说,《你好,我们的故事》。她说:“这本书其实还有一个名字,叫做《浅夏》,我在宣传资料上看到,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换了名字。”浅夏,我也喜欢这个书名,扬州已经是初夏了,到处都是浅浅的绿色,回来的时候,路过甘泉路,道旁树低垂的枝桠哗啦啦划过窗玻璃,划过我们的脸。
秋天的时候,攀满两座阳台的风铃草开出了风铃花,小朵的,紫色的,一簇一簇。不管猫的脚步多轻,每次跃过,都是一场花瓣雨。我们已经熟络得像是老邻居了,我们趴在窗台说话,打听天气啊,或是讲身边发生的搞笑的事情,有时候什么都不说,就那么沉默地趴着,喝喝水,看看天空。
她真的在很用心地学调酒,抡杯子,抡卷成球的袜子,不过她很没天分,手忙脚乱,在小小的阳台追成一团,猫左冲右突地躲她,袜子掉进了杯子。我都不忍看,我闭上眼睛,笑破了肚皮。
有一天晚上,已经是凌晨两点了,突然接到她的电话,急得都快哭了:“你快来,你快来,我在二环出口等你。”我吓到了,穿着睡衣冲进出租车,赶到的时候,看见她和另外十几个小孩子拦在一辆过境的卡车前面,举着标语,情绪很激动。
问了才知道,原来她们在论坛里得到消息,有一批流浪猫要运去广州,变成水煮猫,她匆忙过来阻止。看见我,她就哭了,结结巴巴地也讲不清楚。爱心组织和货主一直僵持到天亮,因为有正规的运输手续和合法的检疫证明,警察只能强行把她们驱散。
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她安慰她:“不要哭了,有些事情是我们无能为力的,猫和猪啊羊啊是一样的,只是食物链的一环。”我这样说,她就生气了,一路上,不再说话。到小区门口,很仇恨地看我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跑掉。
我坐在行李箱上,天还没有完全亮,偶尔有风吹过,有露珠滚进脖子,凉凉的,像一颗眼泪。本来我想告诉她,今天我要走了,其实早就应该走了,因为一些莫名其妙的心情,所以一直拖着。就是昨天下午,我终于下定决心,定了机票。
关上阳台的窗子,她的猫听见声响,想要跃过来,我朝它挥挥手,说再见。它好象感觉到了,突然抬起头,看向远方,很难过的样子。我也抬起头,天真的亮了,遥远的天边,清瘦的一枚小月亮。
转眼又是冬天,却不是认识她的那一年冬天,算一下时间,应该是三年之后了。那天我正在工作,突然看见她了,穿一件宽大厚实的男装毛衣,烟灰色,仔细看,居然是我搬走的时候,丢在旧居阳台的那一件,袖子起了细密的小毛球,柔软而陈旧。她把一张身份证推到我的面前,说:“我今天满十八岁,我可以跟你学调酒吗?”
DJ真是会煽情,应景地把梁静茹的《勇气》推上去。她接过我手里的红石榴汁,熟练地勾兑,加冰,在手心手背旋转。她笑笑地看我,竟看得眼泪掉下来。她说:“我就知道我一定能够找到你。”
从酒吧出来,下了很大的雪,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在街上走,却不知道走去哪里。她好几次停下脚步等我,催促:“你真的老了,慢吞吞像一只蜗牛。”我追上她。她问我:“为什么你不给我打电话?”她翻出手机给我看,她储存的那个“他”,已经变成了“它”。她说:“我恨你,为什么你的电话永远都关机。”
我说:“我过来之后,那部电话就欠费停机,我换了新电话。”她说:“我找不到你,我往那个号码充电话费,还是打不通,回家的路上,钱包放在车筐里也丢了,我妈一直安慰我,难过什么,丢了拉倒。她不知道我难过什么,我难过我再也找不到你了。”
雪越下越大,转眼便淹没了我们来时的脚印,她抱着肩膀,像三年前的春天一样,明明很冷,却装得坚强。我说:“为什么不多穿一点,南方比北方更冷。”她笑笑,把自己抱得更紧:“这件毛衣是你走后,我的猫叼回来的,抱着它,感觉像抱着你。”她这样说的时候,我努力地吸手里的烟,不敢停下来,我怕我一停下来,眼泪就会掉出来。
我翻箱倒柜的找我的旧电话,充电器,打开,熟悉而遥远的铃声响起,关于春天的歌,一千零一次未接电话。妻子莫名其妙地看着我:“你翻旧电话做什么,我帮你选的音乐手机不是很好吗,我刚刚下载了新歌,全都是关于冬天的,还有那只按键,小小的,像不像一朵雪花。”
阳台上,我养起了一株细弱的风铃草,我希望它能早点长大,爬满我的窗子。一个寂寞的午后,突然听见一阵清脆的风铃,跑过去看,遥远的另一座阳台,挂着一串紫色碎花的风铃,一只猫来回的嬉闹,它居然认识我,朝我张望。是她。她说:“既然不能在一起,我愿意这样和你比邻而居,一如从前。”
为什么我就没有想到呢,养一株风铃草需要多少等待的时间,这让我们惧怕。可是有时候,时间又是很快的,就像我们的故事,明明刚刚才抽出小绿芽,季节已经翻阅到了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