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不爱也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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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你的影子(3)

我们跑下楼去看,原来是吊灯掉下来了,砸得粉碎。他说:“哎呀,我忘记告诉你了,你刚刚在楼上砸的螺栓是固定楼下吊灯的。”我们一边拣地上的碎片,一片捂着肚子笑,笑得眼泪都流出来。我揉眼睛,他又捉住我的手,不让我揉。他说:“揉瞎了怎么办?”我说:“揉瞎了你养我。”时间好象一下子就退回来了,又好象是从来都没有往前过,永远都定格在这一刻。

他的那辆红色的摩托车还在,被擦得埕亮。他开车带我去那片红树林,我坐在后面,抱着他。他说:“以前你从来都没有抱过我。”我说:“我想抱的,可是不好意思。”他说:“那你现在怎么好意思了?”我说:“我脸皮变厚了。”他说:“那也没我厚,我也要抱你。”冬天的红树林,有温暖的阳光划过,把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叠在一起,像是一个人。

回深圳的那天,我和我爸吵架了,吵得很凶,他指着我的鼻子骂:“女孩子嫁人就像投胎,你一次投胎不长眼睛,你二次投胎还不长眼睛,非要嫁给那个修摩托车的二流子。”我说:“阿若不是二流子,他是一流的赛车手。”我爸说:“一流子也不行。”我不理他,我把楼上的花盆里全都换了土,埋了新的种子。

阿若把他的修车铺子卖了,在火车站,他还偷偷告诉,就是我回来的前一个月,他认识了一个女孩儿,媒婆介绍的。他说:“我不要了,我只要你。”我说:“你一天没娶别人做老婆,我就是你老婆,就算你娶别人做老婆,那我也不介意做你的小老婆。”我觉得那段时间,我和阿若都是水做的,动不动就感动到哭,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南律便没有介绍阿若去赛车,而是安排他去了朋友开的车行修车。他让阿若等,时刻准备着,机会是为准备好的人准备的。在南律面前,我一直叫阿若哥哥。南律说我们俩长的一点也不像。我说:“我长的像我妈,阿若长的像我爸。”阿若很难过,他说:“我有你爸那么丑吗?”我知道他不喜欢我爸。我爸嫌贫爱富。

阿若一直怀疑我和南律不干净,他总是说:“如果那个王八蛋敢欺负你,我就阉了他。”其实我和南律很干净,直到那天他带我去看他的新房子。看得出来他心情很好,喝了许多酒,他说:“小沫,我喜欢你,从你第一次拿痰吐我开始,我就喜欢上你了,你嫁给我吧。”我说:“我才不要结婚,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他说:“没有房子,坟墓都进不去。”我觉得南律也是水做的,他这样说的时候,哭得像个抢不到糖果的孩子。我蹲下去帮他擦眼泪,他便抱着我。然后,门便被撞开了,阿若拎着扳手咆哮着。

在阿若和南律之间,我最终选择了南律。我记得我爸说过,找男朋友,就找约会的时候穿西装的那种,这种人规矩,总不会错。搬出阿若那里的时候,阿若把屋子里的东西全都砸烂了。他说:“我现在一无所有了,铺子也卖了,女朋友也吹了,连吊灯都让你砸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能不停的揉眼睛,揉着揉着,眼前突然一片黑,我努力睁大眼睛,却什么也看不见,我吓坏了,我把自己的眼睛揉瞎了。我哭喊着阿若的名字,很久,我看见他打着一个打火机朝我走过来,他说:“是我不小心把灯砸烂了。”我抱着他,他一只手按着打火机,一只手轻轻推开我。夏天的深圳,我第一次觉到了寒冷,觉到了黑暗。

那个拥抱之后,我和阿若便形同陌路,他没有回老家,而是去了另一家车行,我问他:“你为什么不回去呀?”他说:“我要报仇。”有一次,我路过他住的地方,突然一口痰飞下来,抬头看,是他,正跨在栏杆上假装没看见我。栏杆上爬满了三角梅,因为他动来动去,纷纷扬扬地飞满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长长的尾气卷起地上的花瓣,很像童话里才有的场景。为什么,人生不能只如初见。

我搬去南律的那里的第二个月,南律就出事了,他采访回来的时候,路过植物园,被人拖进了路边的小树林,一把小剪刀,剪掉了他一生的幸福和尊严。我赶到的医院的时候,他还没有醒过来,躺在厚厚的白色被褥里,那样的安静,笑眉笑眼的。

我找到阿若的时候,他正跨在栏杆上朝楼下吐痰玩儿,我冲过去一把把他推下去。我觉得最神奇的是,他一边往下坠,一边还在喊:“吐你一口痰而已,你至于把我扔下楼吗……”我追到楼下看着躺在地上痛苦挣扎的阿若说:“吐口痰不至于,但是你把人鼻子剪掉就至于了。”阿若还想解释什么,警车已经哇哇地开过来了,围观的人太多了,警车缓缓向前,我隔着窗玻璃,看见天空还有花瓣不断的飘落下来,红的,粉的,紫的,一片,两片,三片……让我想起了远在远方的老家,想起了老家的屋顶,屋顶上开满的太阳花,还有看不见尽头尘土飞扬的洼子街……阿若出院之后来看过我,一瘸一瘸的。他说:“小沫,你坐在铁栅栏那边的样子真像是一只猴子。”我说:“有这么好看的猴子吗?”他说:“好看是好看,就是瘦了。”我说:“废话,我是坐牢,也不是养老,能不瘦吗?”他说:“你瘦的样子,我心疼。”他这样说的时候,眼泪就掉下来。我说:“你哭个屁哦。”他说:“小沫,你变坚强了。”真是废话,谁来监狱住几天,都会变坚强。我到是真想自己是个猴子,那样把谁推下楼也不用坐牢。

南律也来看过我,他一直说:“小沫,对不起。”我说:“没什么对不起,只是我推错人了,剪你鼻子算是便宜你了,真该把你两个鼻子都剪掉。”南律说:“小沫,你不要这样说,我已经很难过了。”我说:“你拿我当什么呀,买个房子养金丝鸟啊。”南律不知道说什么了,左右两滴眼泪,揉眼睛的时候,不小心把鼻子碰掉了,原来他装了一个橡皮的假鼻子。我扑哧笑出来,我一笑,南律更紧张了,慌乱中,居然把鼻子按反了,鼻孔朝天,连旁边的警察都笑起来。南律说:“小沫,我等你出来,我离婚了。”我说:“我知道,你老婆和我一个监仓,她说了,等她回去剪你另一个鼻子。”

其实在监狱里的生活,慢慢的也就习惯了,我记得我进来的时候才二十岁,一晃眼,已经二十七岁了,再过几天,我就要出狱了,我也不知道我出去之后该做点什么。这些年在监狱里,我常常给自己写信,也给阿若写信,听说他回老家之后就结婚了,还是当初媒婆介绍的那个女孩子,只是当初我错推他了,剪南律鼻子的不是阿若,是南律自己的老婆,他拿我当花当草,又拈又染。阿若说他的腿瘸,已经很少开车了,不过那辆红色的摩托车依然还在,保养得很好。我多希望我回去,还能坐他的车去红树林,我只能坐他的车去红树林,因为他的驾照上按着我的红指印。

回到老家的时候,夏天还没有过完,七年前我埋下的太阳花全都开疯了。那天,阿若路过洼子街,我坐在屋顶上朝他笑,喊他的名字。他抬起头,太阳花瓣撒下来,迷了眼睛,我估计他都快认不出我了。我们坐在一起,说那年夏天。觉得时间过的好快哦,记得我刚进去的时候,说是判七年,觉得特遥远。阿若说:“其实那时候,如果可以换你不坐牢,我宁愿再断一条腿,可是命运是没有如果的。”

我爸还是不喜欢阿若,我觉得有些东西是骨子里的吧,比如说嫌贫爱富。再比如说喜欢一个人。我开玩笑地说:“阿若,我做你的小老婆吧。”阿若笑笑:“我可不想被老婆剪了鼻子。”我也跟着哈哈地笑,手抓着栏杆不停的摇晃。我说:“想不到我还不值个鼻子。”

“还……”我刚想说话,阿若也想说话。我说:“你先说。”他说:“你先说。”我说:“还记得那年夏天吗,我十七岁,自己给自己写信。”阿若说:“当然记得,我老给你送信,我找借口抓着你的手。”我说:“那时候,我故意装做不知道手印按在哪里。”阿若说:“那时候我就想,要是能抓着你的手一辈子都不松开就好了。”我说:“那我得给自己写多少信呀。”

我又说:“其实南律也挺冤的,当初是我故意靠近他的,我想他能帮你实现你的理想。”我这样说的时候,阿若吓到了,但很快就平静下来,淡淡地说:“谢谢你。”我们就那样并肩坐在屋顶,头顶是夕阳,脚下是老墙,叫人想不怀旧都难。

阿若说:“这些年,我特想你,想得都快想不起你的样子了。”我说:“我也是。其实有时候,也许我们耿耿于怀的,便不是某一个人,而是我们曾经爱过的那段岁月。”我这样说的时候,阿若笑坏了,他说:“你真以为自己是郭沫若啊,说话跟写诗的。”

洼子街的“拆”字被写了一遍又一遍,后来有一群艺术学校的孩子经常过来在墙上涂鸦。有一天早晨醒来,我惊喜地发现,我家的墙上居然被人喷着大大的彩色的“那年夏天”,看得我热泪盈眶。后来才知道,其实那是一首歌:合起双手/闭上双眼/许下心愿/在某一天/回到从前/让他们都出现/让他们没改变/让时钟停在那年的夏天……推土机轰隆隆地开过来,“那年夏天”轰隆隆地倒塌,我站在一片废墟里,找我的太阳花。

抬起头,居然是阿若,站在一间空房子里,在满是灰尘的窗玻璃上写:小沫,我要我们在一起。可是我隔着玻璃看过去,字却是反的,所以,我们注定不能在一起,只能两两相望,两两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