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韩非子全鉴
15078100000051

第51章 五蠹(1)

【原典】

上古之世,人民少而禽兽众,人民不胜禽兽虫蛇。有圣人作,构木为巢以避群害,而民悦之,使王天下,号曰有巢氏①。民食果蓏蚌蛤②,腥臊恶臭而伤害腹胃,民多疾病。有圣人作,钻燧取火以化腥臊,而民说之,使王天下,号之曰燧人氏③。中古之世,天下大水,而鲧、禹决渎。近古之世,桀、纣暴乱,而汤、武征伐。今有构木钻燧于夏后氏之世者,必为鲧、禹笑矣;有决渎于殷、周之世者,必为汤、武笑矣。然则今有美尧、舜、汤、武、禹之道于当今之世者,必为新圣笑矣。是以圣人不期修古,不法常可,论世之事,因为之备。宋人有耕田者,田中有株,兔走触株,折颈而死,因释其耒而守株,冀复得兔,兔不可复得,而身为宋国笑。今欲以先王之政,治当世之民,皆守株之类也。

【注释】

①有巢氏:相传为发现巢居的人。②果蓏(luǒ):瓜果的总称。蓏:草本植物的果实。③燧人氏:相传为发明钻木取火的人。

【译文】

在上古时代,人口稀少而鸟兽众多,人民受不了禽兽虫蛇的侵害。这时候有一位圣人出现了,他教会人们在树上构建像鸟巢一样的住处,用来避免遭到的各种伤害;因而百姓们都很爱戴他,推举他来治理天下,称他为有巢氏。人们生食瓜果、河蚌、蛤蜊等,腥臭难闻而且伤害肠胃,许多人都患上了疾病。这时候又一位圣人出现了,他发明钻木取火的方法烧烤食物,以除去腥臊难闻的气味,因而百姓们都拥戴他,推举他治理天下,称他为燧人氏。到了中古时代,天下洪水泛滥,鲧和他的儿子禹共同疏通了河道,排洪治灾。近古时代,夏桀、商纣王残暴昏乱,于是商汤和周武王起兵讨伐。如果有人在夏朝时期还以构木为巢、钻木取火的方式生活,那一定会被鲧、禹耻笑了;如果有人在商、周时期还忙着疏通河道,那就一定会被商汤、武王所耻笑。既然如此,如果有人在现在的时代里还赞美尧、舜、商汤、周武、夏禹的治国原则,定然要被现代的圣人耻笑了。因此,圣人不期望照搬古法,不死守陈规旧俗,而是观察研究当今的社会情况,进而制定相应的政治措施。宋国有个种地的人,田中有一个树桩,一只兔子奔跑时撞在树桩上碰断了脖子死了。这个种地的人就丢掉自己的农具,守在树桩旁边,希望再捡到死兔子。他当然不可能再得到兔子,而自己却受到宋国人的嘲笑。现在假使还要用先王的政治来治理当代的民众,这就是守株待兔之类的事情啊。

【原典】

古者丈夫不耕①,草木之实足食也;妇人不织,禽兽之皮足衣也。不事力而养足,人民少而财有余,故民不争。是以厚赏不行,重罚不用,而民自治。今人有五子不为多,子又有五子,大父未死而有二十五孙。是以人民众而货财寡,事力劳而供养薄,故民争,虽倍赏累罚而不免于乱②。

【注释】

①丈夫:泛指成年的男子。②累罚:屡次进行惩罚。

【译文】

古时候,成年的男子不耕种,野草树木结的果实就足够人们食用;妇女不用纺织,禽兽的皮毛就足够人们穿。不用费力而供养充足。人口稀少而财物充足,因此人们不用互相争夺。因而不实行丰厚的奖赏,也不必使用严刑,而民众自然安定无事。如今一个男子生五个儿子还不算多,每个儿子又各有五个儿子,做祖父的还没有去世就有二十五个孙子。因此,人口多了,而财物缺乏;费尽力气劳动,还是不够吃用。所以民众开始互相争夺,即使加倍地奖赏和不断地惩罚。依然无法避免社会的动乱。

【原典】

尧之王天下也,茅茨不翦①,采椽不斫②;粝粢之食③,艹梨④藿之羹;冬日麑裘⑤,夏日葛衣;虽监门之服养,不亏于此矣。禹之王天下也,身执耒臿以为民先⑥,股无胈⑦,胫不生毛⑧,虽臣虏之劳,不苦于此矣。以是言之,夫古之让天子者,是去监门之养,而离臣虏之劳也,古传天下而不足多也。今之县令,一日身死,子孙累世絜驾⑨,故人重之。是以人之于让也,轻辞古之天子,难去今之县令者,薄厚之实异也。夫山居而谷汲者,腊而相遗以水⑩;泽居苦水者,买庸而决窦。故饥岁之春,幼弟不饷;穰岁之秋,疏客必食。非疏骨肉爱过客也,多少之实异也。是以古之易财,非仁也,财多也;今之争夺,非鄙也,财寡也。轻辞天子,非高也,势薄也;争士橐,非下也,权重也。故圣人议多少、论薄厚为之政。故罚薄不为慈,诛严不为戾,称俗而行也。故事因于世,而备适于事。

【注释】

①茅茨(cí):茅草盖的屋顶,此处代指茅屋。②采:栎树。斫(狕huó):坎削。③粝粢(lì狕ī):粗劣的饭食。粝:粗米。粢:谷类。④艹梨:通“藜”,一年生草本植物。藿(huò):豆叶。⑤麑(ní)裘:泛指质量差的衣服。麑:幼鹿。⑥臿:锹一类的农具。⑦胈:肌肉。⑧胫:小腿。⑨絜驾:系马套车。此处指有马车坐之意。⑩:楚国于二月祭祀的饮食神的节日。腊:每年十二月祭祀百神的节日。

【译文】

尧统治天下的时候,住的是没经修整的茅草房,栎木做的椽也没有加以砍削;吃的是粗粮,喝的是野菜煮的羹汤;冬天披的是质量很差的兽皮衣,夏天穿着麻布衣。就是现在看门奴仆的生活,也不会比这个更差。禹统治天下的时候,亲自拿着锹锄带领人们干活,累得大腿消瘦,小腿上的汗毛全被磨掉,就是奴隶们的劳役也不比这辛苦。由此看来,古代把天子的位置让给别人,不过是逃避看门奴仆般的供养,摆脱奴隶样的繁重苦劳罢了;所以把统治天下的大权传给别人并不值得称赞。如今的县令,一旦自己死了,他的子子孙孙连续好几代人,都能够享受出门乘车的富裕生活,所以对这个职务人们都非常看重。因此,人们对于让位这件事,可以轻易地辞去古代的天子职位,却难以舍弃今天的县官;这是因为他们所获取的实际利益的多少大不一样。在山上居住而从山谷中取水的人们,逢年过节用水作为礼品互相赠送;而居住在湿地里为水涝所苦的人们,却要雇人来挖渠排水。所以在荒年青黄不接的时候,即便是自己的幼小弟弟也不愿意给他饭吃;在好年成的收获季节,即便是关系疏远的过往路人也愿意招待他们吃饭。这不是有意疏远自己的骨肉而偏爱过路的客人,而是因为粮食或多余或缺少的实际情况不一样啊。因此古代的人们看轻钱财,并不是因为他们心地仁慈,而是因为财物绰绰有余;如今的人们争夺财物,并不是因为卑鄙,而是因为财物太少了。古人轻易辞掉天子的职位,并不是什么风格高尚,而是因为天子的权势实在是太小了;今人争夺官位或依附权势,也不是什么品德低下,而是因为当官的权势实在太大了。所以圣人要衡量财物多少、权势大小的实况制定政策。以前处罚轻微并不是因为仁慈,现在刑罚严厉也并不是因为残暴,而都是适应了社会的实际情况来办事罢了。因此,政事要根据时代变化,措施要针对社会事务。

【原典】

古者大王处丰、镐之间,地方百里,行仁义而怀西戎①,遂王天下。徐偃王处汉东②,地方五百里,行仁义,割地而朝者三十有六国。荆文王恐其害己也,举兵伐徐,遂灭之。故文王行仁义而王天下,偃王行仁义而丧其国,是仁义用于古不用于今也。故曰:世异则事异。当舜之时,有苗不服③,禹将伐之。舜曰:“不可。上德不厚而行武,非道也。”乃修教三年,执干戚舞④,有苗乃服。共工之战,铁铦矩者及乎敌⑤,铠甲不坚者伤乎体。是干戚用于古不用于今也。故曰:事异则备变。上古竞于道德,中世逐于智谋,当今争于气力。齐将攻鲁,鲁使子贡说之。齐人曰:“子言非不辩也,吾所欲者土地也,非斯言所谓也。”遂举兵伐鲁,去门十里以为界。故偃王仁义而徐亡,子贡辩智而鲁削。以是言之,夫仁义辩智,非所以持国也。去偃王之仁,息子贡之智,循徐、鲁之力使敌万乘,则齐、荆之欲不得行于二国矣。

【注释】

①怀:怀柔、感化。②徐偃王:徐国的君主。徐:古代国名,在今安徽泗县一带。③有苗:又称“三苗”,我国古代少数民族,在今长江流域。④干:盾牌。戚:一种像大斧的兵器。⑤铁铦(xiān):铁制的锋利武器。铦:锋利。

【译文】

古代周文王地处丰、镐一带,方圆不过百里,他推行仁义政治而感化了西边的戎族,结果便统治了天下。徐偃王统治着汉水东面的地方,方圆有五百里,他也推行仁义之道,割土地给他并向他朝拜的国家有三十六个。楚文王害怕徐国会危害到自己,便出兵伐徐灭了徐国。因此周文王推行仁义政治而称王于天下,徐偃王推行仁义政治却亡了国;这证明仁义只适用于古代而不适用于今天。所以说:时代不同了,那么社会上的事情也就不一样了。在舜治理天下的时候,苗族不驯服,禹主张用武力去讨伐,舜说:“不可以啊。君主的品德不高尚而使用武力征讨,这不合乎情理。”于是就修养美德推行文教三年,拿着盾牌和大斧跳舞,苗族终于归服了。到了与共工作战之时,武器短的会被敌人击中,铠甲不坚固的便会伤及身体;这就说明用盾牌和大斧做道具跳舞的事情只适用于古代而不适用于今天。所以说:情况变了,具体的政治措施也要跟着变化。上古时候人们在道德上竞争高下,中古时代的人们在智谋方面相互角逐,当今社会人们在力量上较量输赢。齐国将要进攻鲁国的时候,鲁国派子贡去说服齐国人。齐国人说:“您讲的话不是不动听,然而我想要的是土地,不是你所说的这套空话。”随后就发兵攻打鲁国,把距离鲁国国都城门十里的地方作为国界。所以说徐偃王施行仁义而徐亡了国,子贡有口才、多智慧而鲁国却丧失了自己的土地。由此说来,仁义道德、机智善辩之类,都不是用来保全国家的正道。假如抛弃徐偃王的仁义,丢掉子贡的智慧,依靠徐、鲁两国的力量让他们去抵抗拥有万辆兵车的强国,那么齐国和楚国的野心也就不会在鲁、徐这两个国家得逞了。

【原典】

夫古今异俗,新故异备。如欲以宽缓之政,治急世之民,犹无辔策而御駻马①,此不知之患也。今儒、墨皆称先王兼爱天下,则视民如父母。何以明其然也?曰:“司寇行刑②,君为之不举乐;闻死刑之报,君为流涕。”此所举先王也。夫以君臣为如父子则必治,推是言之,是无乱父子也。人之情性莫先于父母,皆见爱而未必治也③,虽厚爱矣,奚遽不乱?今先王之爱民,不过父母之爱子,子未必不乱也,则民奚遽治哉?且夫以法行刑,而君为之流涕,此以效仁,非以为治也。夫垂泣不欲刑者,仁也;然而不可不刑者,法也。先王胜其法,不听其泣,则仁之不可以为治亦明矣。

【注释】

①辔:马缰绳。策:马鞭。駻马:烈马。②司寇:古代掌管刑狱的高级官吏。③见:通“现”,表现。

【译文】

古代和现代的社会习俗不一样,新旧政治措施也不一样。如果想用宽容和缓的政治措施去治理剧变时代的民众,就如同没有缰绳和马鞭去驾驭凶悍的烈马一般,这就是缺乏智慧所造成的灾难啊。如今,儒家和墨家都称颂先王,说他们博爱天下一切人,就像父母那样来对待民众。拿什么来证明是这样呢?他们说:“司寇执行刑法的时候,君主为此而停止演奏音乐;听到罪犯被处决的报告后,君主就会为此而伤心流泪。”这就是他们所赞美的先王。他们认为君、臣之间的关系如果能够像父、子之间的关系那样,天下就肯定能够治理好,由此推知,就不会存在父、子之间产生纠纷的事了。就人的本性上而言,没有什么感情可以超过父母疼爱子女的,但父母都付出了对子女的爱而家庭却未必就能和睦。君主即使深爱臣民,怎么就能够保证家庭不发生矛盾冲突呢?何况先王的爱民不会超过父母爱子女,然而做子女的未必就不对父母叛逆,民众哪能就可以治理好呢?再说按照法令执行刑法,君主就会为此而伤心流泪;这不过是用来表现仁爱罢了,却并非用来治理国家的。流着眼泪不愿执行刑罚,这是君主的仁爱;然而不得不用刑,这是国家的法令。先王把依法治国放在优先地位,并不会因为同情而废去刑法,那么仁慈情感不可以用来治国的道理也就很明白了。

【原典】

且民者固服于势,寡能怀于义。仲尼,天下圣人也,修行明道以游海内,海内说其仁、美其义而为服役者七十人。盖贵仁者寡,能义者难也。故以天下之大,而为服役者七十人,而仁义者一人。鲁哀公,下主也,南面君国,境内之民莫敢不臣。民者固服于势,势诚易以服人,故仲尼反为臣而哀公顾为君。仲尼非怀其义,服其势也。故以义则仲尼不服于哀公,乘势则哀公臣仲尼。今学者之说人主也,不乘必胜之势,而务行仁义则可以王,是求人主之必及仲尼,而以世之凡民皆如列徒,此必不得之数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