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韩非子全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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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六反(1)

【原典】

畏死远难,降北之民也①,而世尊之曰“贵生之士”。学道立方②,离法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文学之士”③。游居厚养,牟食之民也④,而世尊之曰“有能之士”。语曲牟知⑤,伪诈之民也。而世尊之曰“辩智之士”。行剑攻杀,暴憿之民也⑥,而世尊之曰“磏勇之士⑦”。活贼匿奸⑧,当死之民也,而世尊之曰“任誉之士”。此六民者,世之所誉也。赴险殉诚,死节之民,而世少之曰“失计之民”也。寡闻从令,全法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朴陋之民”也。力作而食,生利之民也,而世少之曰“寡能之民”也。嘉厚纯粹,整谷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愚戆之民”也⑨。重命畏事,尊上之民也,而世少之曰“怯慑之民”也。挫贼遏奸,明上之民也,而世少之曰“谄谗之民”也。此六民者,世之所毁也。奸伪无益之民六,而世誉之如彼;耕战有益之民六,而世毁之如此:此之谓“六反”。布衣循私利而誉之,世主听虚声而礼之,礼之所在,利必加焉。百姓循私害而訾之,世主壅于俗而贱之⑩,贱之所在,害必加焉。故名赏在乎私恶当罪之民,而毁害在乎公善宜赏之士,索国之富强,不可得也。

【注释】

①降北:投降败逃。民:人。②方:方术;学说。③文学:学术。④牟食:混饭吃。⑤语曲:诡辩。牟知:玩弄智巧。牟:通“务”。知:通“智”。⑥暴憿(jī):凶暴而冒险的人。⑦磏(lián):有棱角,方正。⑧活贼:包庇罪犯。⑨戆(gàng):愚笨。⑩壅:蒙蔽。

【译文】

贪生怕死、逃避危难,这是在战场上容易降敌败逃的人,世俗却称誉他们是珍惜生命的雅士。学习古代帝王之道而创立自己的学说,这是违背国家法度的人,世俗却称誉他们是大有学问的文士。到处游说、寄居他国以取得丰厚的给养,这是只会混饭吃的人,世俗却称誉他们是有能耐的人。讲起歪理来很聪明,这是虚伪诡诈的人,世俗却称誉他们是辩士智士。动用利剑行凶杀人,这是凶残暴躁的人,世俗却称誉他们是刚强威武的勇士。救活乱臣贼子、窝藏邪恶之人,这是应当判处死罪的人,世俗却称誉他们是仗义舍身的名士。这六种人,是社会上所称赞的。为国家赴汤蹈火、为君主尽忠捐躯,这是能够为了坚守臣节而牺牲自我的人,世俗却贬斥他们是失多得少的人。少听那些胡言乱语而一心服从君主的命令,这是遵守国家法令的人,世俗却贬斥他们是浅薄愚昧的人。努力耕作来谋生,是创造财富的能人,这是生产财富的人,世俗却贬斥他们是没有才能的人。善良厚道单纯质朴,这是正派优秀的人,世俗却贬斥他们是蠢笨呆板的人。重视命令而小心谨慎地去办公事,这是尊敬君主的人,世俗却贬斥他们是胆小怕事的人。挫败乱臣贼子、制止坏人作恶,这是使君主明察而不受蒙蔽的人,世俗却贬斥他们是奉承讨好的人。这六种人,是社会上所贬低的人。奸诈虚伪而无益于国家的六种人,但社会上竟像那样来称赞他们;努力耕战而有益于国家的六种人,但社会上却像这样来诋毁他们:这就是“六种反常的现象”。平民百姓考虑到私利因而称赞那些无益于国家的人,君主听到这些虚假的名声之后就礼遇他们,而得到礼遇的,一定会得到好处。平民百姓考虑到对自己有害而诋毁那些有益于国家的人,君主受到世俗意见的蒙蔽而鄙视他们,而受到鄙视的,一定会受到迫害。所以,名誉、奖赏给了那些谋私作恶、该受惩罚的人,而诋毁和迫害却给了为国家做好事、应当奖赏的人。如此还想求得国家的富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原典】

古者有谚曰:“为政犹沐也①,虽有弃发,必为之。”爱弃发之费而忘长发之利,不知权者也。夫弹痤者痛②,饮药者苦,为苦惫之故不弹痤饮药,则身不活,病不已矣③。今上下之接,无子父之泽,而欲以行义禁下,则交必有郄矣④。且父母之于子也,产男则相贺,产女则杀之。此俱出父母之怀衽⑤,然男子受贺,女子杀之者,虑其后便⑥,计之长利也。故父母之于子也,犹用计算之心以相待也,而况无父子之泽乎?今学者之说人主也,皆去求利之心,出相爱之道,是求人主之过父母之亲也,此不熟于论恩,诈而诬也,故明主不受也。圣人之治也,审于法禁,法禁明着,则官治;必于赏罚,赏罚不阿,则民用。民用官治则国富,国富则兵强,而霸王之业成矣。霸王者,人主之大利也。人主挟大利以听治,故其任官者当能,其赏罚无私。使士民明焉,尽力致死,则功伐可立而爵禄可致,爵禄致而富贵之业成矣。富贵者,人臣之大利也。人臣挟大利以从事,故其行危至死,其力尽而不望。此谓君不仁,臣不忠,则可以霸王矣。

【注释】

①沐:洗头。②弹痤:治疗痤疮。弹:针刺,治疗。③已:痊愈。④郄:缝隙,矛盾。⑤怀衽:怀抱。⑥后便:对以后生活的便利。

【译文】

古代有句谚语说:“治理国家就如同洗头一样,洗头虽然会掉下一些头发,但还是必须要洗头的。”看重掉头发的耗费而忘记了洗头能促使头发生长的好处,是不懂得权衡利弊的人。用针刺疮是很疼的,吃药是苦的;如果因为苦涩、疼痛的缘故就不去刺疮、吃药,就救不了命,治不了病。现在君臣之间的接触交往,没有父子间的恩泽,而君主想用施行仁义的方式约束自己的臣民,那么君臣之间的交往必定会出现裂痕。况且父母对于子女,生了男孩就互相祝贺,生了女孩就会把她溺杀。子女都出自父母的怀抱,但是儿子却受到祝贺,生了女儿就把她溺杀的原因,是考虑到今后的利益,从长远利益打算的。所以,父、母亲对于子女,尚且用计算利弊相对待,何况是对于没有父子间恩泽的人呢?如今的学者在游说君主的时候,都要君主抛弃求利的打算,而采用相爱的原则,这是要求君主对臣民的爱超过父母对子女的爱,也就属于不善于谈论恩泽问题的谎言和欺诈了,因此那些明智的君主是不会接受的。圣人治理国家,一是要制定出明确的法律禁令,法律禁令彰明了,官员们就能够处理好各自的政事;二是能坚决地实行赏罚,赏罚不出偏差,那么民众就愿意为国出力。民众听从使唤,整个官僚机构治理好了,国家就富强了;国家富强,兵力就强盛。结果,称霸称王的大业也就随之完成了。称霸称王,是君主最大的利益。君主怀着称霸称王的目的来治理国家,因此他在任命官员的时候就会要求这个官员具备相应的才能,实行赏罚没有私心。如果士人和百姓都知道君主的这一做法,他们就会为国家尽力拼死,能够建功立业,爵禄就可获得;获得爵禄,荣华富贵的事业就完成了。荣华富贵,是臣子最大的利益。臣子怀着取得荣华富贵的目的来办事,所以他们的行动即使很危险也能坚持到死,他们的力量即使用尽了也不会有什么怨恨。这叫作君主不讲仁爱,臣下不讲忠心,就可以称王称霸了。

【原典】

夫奸必知则备,必诛则止;不知则肆,不诛则行。夫陈轻货于幽隐,虽曾、史可疑也;悬百金于市,虽大盗不取也。不知,则曾、史可疑于幽隐;必知,则大盗不取悬金于市。故明主之治国也,众其守而重其罪,使民以法禁而不以廉止。母之爱子也倍父,父令之行于子者十母;吏之于民无爱,令之行于民也万父。母积爱而令穷,吏威严而民听从,严爱之策亦可决矣。且父母之所以求于子也,动作则欲其安利也,行身则欲其远罪也。君上之于民也,有难则用其死,安平则尽其力。亲以厚爱关子于安利而不听,君以无爱利求民之死力而令行。明主知之,故不养恩爱之心而增威严之势。故母厚爱处,子多败,推爱也;父薄爱教笞①,子多善,用严也。

【注释】

①笞:用竹板施行的一种体罚。

【译文】

如果那些奸邪的事情一定会被发觉,那么奸邪之人就会有所戒惧;在一定要受惩罚的情况下,他才会停止作恶;在不能被察觉的情况下,他就会放肆作恶;在不会受惩罚的情况下,他就会为所欲为。如果把容易随身携带的财物放在无人知晓的隐蔽之处,即使是曾参、史鰌这样有修养的人也有偷窃的嫌疑;如果把百金悬挂在人来人往的市场上,即使出名的盗贼也不敢取走。假如不被察觉,那么在隐蔽之处即使像曾参、史鰌那样的廉洁之士是否会偷盗也值得怀疑;假如一定察觉;那么惯偷大贼不会去拿悬挂在市场上的黄金。因此明智的君主在治理国家时,会设置对奸邪的众多防范措施而加重对奸邪的惩处,使民众由于法令而受到约束,不依赖他们因为品德的廉洁而停止作恶。母亲对于子女的爱加倍于父亲,然而父亲严令子女的效果更十倍于母亲;官吏对于百姓没有什么爱心,然而对于民众发号施令,其效果更要万倍于父亲。母亲厚爱子女,母亲的命令在子女那里却行不通;官吏运用刑罚的威严,命令就能让人服从;威严和仁爱的策略究竟应该采用哪一种也就可以决断了。况且父母寄希望于子女的,行动上是想让他们安全有利,在立身处世方面则希望他们远离罪过。君主对于民众,危难时就要他们拼死作战,安定太平时就使他们为自己竭尽全力。父母怀着深厚的爱,把子女安排在安全有利的环境中,子女仍然不听从他们;君主在不用爱与利的条件下要求民众为自己拼命卖力而命令却能贯彻执行。明君懂得这些,所以不培养仁爱之心而加强威严之势。所以母亲以深厚的爱心对待自己的子女,子女多数不好,是因为宠爱的结果;父亲怀着较为淡薄的爱意,子女多半品行善良,是因为严厉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