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闻古之善用人者,必循天顺人而明赏罚。循天,则用力寡而功立;顺人,则刑罚省而令行;明赏罚,则伯夷、盗跖不乱。如此,则白黑分矣。治国之臣,效功于国以履位,见能于官以受职,尽力于权衡以任事。人臣皆宜其能,胜其官,轻其任,而莫怀余力于心,莫负兼官之责于君。故内无伏怨之乱,外无马服之患①。明君使事不相干,故莫讼;使士不兼官,故技长;使人不同功,故莫争。争讼止,技长立,则强弱不觳力②,冰炭不合形③,天下莫得相伤,治之至也。
【注释】
①马服:即马服君,赵国名将赵奢的封号。此处指赵奢之子赵括。赵括只善于纸上谈兵,故在前260年,秦、赵两国对峙于长平(今山西高平西北)时,被秦国击败,全军覆没。②觳:通“角”。③形:通“型”。
【译文】
听说古代善用臣子的君主,一定是遵循自然法则、顺应民众意愿而且赏罚分明的。遵循自然法则,就能够少用气力而建立功业;遵循自然法则,就能够少用刑罚而推行法令;赏罚分明,像伯夷的好人与盗跖这样的坏人就不会混淆在一起。这样一来,黑白就分明了。那些参与治理国家的大臣,都是因为给国家做出了成绩才得到相应官职的,都是因为在官位上显示出了能力才得以担任相应的职位的,都是因为在法度的规定之中尽心尽力才担任政务的。每一位大臣都能够使自己的才能得到适当的发挥,胜任自己的官职,得心应手地完成他们的任务,而不会在心中还藏着余力余智,也不会对君主负有兼任其他职务的责任。所以在国内没有心怀怨恨的祸乱,在国外也不会发生像赵括那样因不能胜任而引起的灾难。英明的君主官吏的职事不相干挠,所以不会发生争吵;使官吏不兼任其他官职,所以各自都有擅长的技能;使官吏不去做同样的事务,所以不会发生争斗。争吵平息了,擅长的技能表现出来了,那么强的与弱的就不会争斗,如同冰和炭不在同一个器皿中一样,整个天下的人不再互相伤害,这是治世的最高境界。
【原典】
释法术而心治,尧不能正一国;去规矩而妄意度①,奚仲不能成一轮②;废尺寸而差短长,王尔不能半中③。使中主守法术,拙匠守规矩尺寸,则万不失矣。君人者能去贤巧之所不能,守中拙之所万不失,则人力尽而功名立。
【注释】
①意:通“臆”。②奚仲:相传为一位夏朝善于造车的人。③王尔:传说中的巧匠。
【译文】
放弃法术而凭主观办事,那么像尧一样的圣人也无法将一个国家治理好;不用圆规和矩尺而凭着主观去推测,那么像奚仲一样的造车专家也不能制造出一个轮子;废弃尺寸而靠主观臆断去选择长短,那么像王尔一样的巧匠也无法命中。假如中等才能的君主遵循法术,笨拙的匠人掌握规矩尺寸,那么就可以做到万无一失了。做君主的能去掉贤人、巧匠也办不成事情的做法,坚守着中等才能的君主和笨拙的工匠能够使自己万无一失的方法,人们就会竭尽全力,功名也会建立起来。
【原典】
明主立可为之赏,设可避之罚。故贤者劝赏而不见子胥之祸,不肖者少罪而不见伛剖背,肓者处平而不遇深溪①,愚者守静而不陷险危。如此,则上下之恩结矣。古之人曰:“其心难知,喜怒难中也。”故以表示目②,以鼓语耳,以法教心。君人者释三易之数而行一难知之心,如此,则怒积于上而怨积于下。以积怒而御积怨,则两危矣。明主之表易见,故约立;其教易知,故言用;其法易为,故令行。三者立而上无私心③,则下得循法而治,望表而动,随绳而斫,因攒而缝④。如此,则上无私威之毒,而下无愚拙之诛。故上居明而少怒,下尽忠而少罪。
【注释】
①溪:山涧。②表:作标记的木桩,表示高低远近。③三者:指上文提及的表、教、法。④攒:通“钻”,锥孔。
【译文】
圣明的君主设立人们通过努力可以得到的奖赏,设立臣民能够避免的刑罚。因此德才兼备之人奋力立功得赏而不会遇到伍子胥那样的灾祸,不肖之徒也可以少犯罪而不会遭到驼背被剖那样的冤枉刑罚,这就好像盲人能够行走在平地上而不会坠入深深的山涧一样,就如同愚笨之人保持安静而不会陷入危险的境地一般。这样的话,那么君主与臣民之间就能结下恩情。古人说:“人心难以捉摸,喜怒难以猜中。”因此要用标志来提示眼睛,用鼓声给耳朵传信息,用法制给人心作规范。如果君主放弃以上三种容易实行的办法而一味地让人们依据自己的主观意愿做事,这样办事,君主就会积怒,臣下就会积怨。让满怀愤怒的君主去统领满腹怨气的臣民,那么君主和臣民两方面都有危险。圣明君主的标准容易看清,因此制度就能够确立;他的教导容易懂得,说话就起作用;他所制定的法律要让臣下容易遵守,命令就会得到执行。标志、教育、法律这三样树立起来而君主又没有任何私心,臣下就可以遵循法令而治理政事,如同看着标志来行动,随着墨线来下斧,根据锥孔来上针一样。如此一来,那么君主就不会依据个人意志滥施淫威伤害臣民,臣下也没有愚蠢笨拙的过失。所以君主明察而少怒,臣下尽忠而少罪。
【原典】
闻之曰:“举事无患者,尧不得也。”而世未尝无事也。君人者不轻爵禄,不易富贵,不可与救危国①。故明主厉廉耻②,招仁义。昔者介子推无爵禄而义随文公③,不忍口腹而仁割其肌,故人主结其德,书图着其名。人主乐乎使人以公尽力,而苦乎以私夺威;人臣安乎以能受职,而苦乎以一负二。故明主除人臣之所苦,而立人主之所乐。上下之利,莫长于此。不察私门之内,轻虑重事,厚诛薄罪,久怨细过,长侮偷快,数以德追祸,是断手而续以玉也,故世有易身之患。
【注释】
①与:通“以”。②厉:通“励”,鼓励。③介子推:春秋时晋国人,公子重耳的家臣。文公:即晋文公重耳。
【译文】
听说过这样的话:“办事不出差错,就是尧也做不到。”然而人世间没有任何时候可以不做事情。做君主的不肯放手赏给臣下爵禄和富贵,那么就不可能挽救危亡的国家。因此英明的君主用廉耻勉励臣下,号召臣民做到仁义。过去介子推没有爵禄,凭着道义追随晋文公出亡;途中饥饿难忍,出于仁爱之心割下自己腿上的肉给文公充饥,所以君主铭记他的德行,书上着录他的名字。君主乐于使臣下出于公心而尽心尽力,而苦于他们为私夺权;臣下安于根据自己的才能去接受相应的职务,而苦于拿自己一个人去担任两种职务。所以英明的君主除去君臣苦恼的事,而建立君主所感到快乐的事情。君臣的利益,没有比这更深远的了。君主不去考察臣子私下的活动,轻率地考虑重大的事情,过重地处罚犯轻罪的人,长期怨恨臣下的小错,经常羞辱别人以取得不恰当的快乐;频繁地用恩惠来补偿给人造成的灾难,这样做就好像砍断了手臂而又用玉石去接上一样啊,所以天下有君位被篡的祸患。
【原典】
人主立难为而罪不及,则私怨生;人臣失所长而奉难给,则伏怨结。劳苦不抚循,忧悲不哀怜,喜则誉小人,贤不肖俱赏,怒则毁君子,使伯夷与盗跖俱辱,故臣有叛主。
【译文】
君主设立了难以做到的法律标准,而去怪罪臣下没有达到,那么臣下的怨恨就会产生;臣下丢掉特长而去从事难以胜任的事情,那么内心就会集结着抱怨。君主对臣子的劳苦不抚慰,对臣子的忧伤不去加以同情;高兴时连小人都称誉,无论是贤能之士还是不肖之徒都予以赏赐;发怒时连君子也诋毁,让伯夷一样的廉洁之士与盗跖那样的贪婪之徒都一起受到羞辱;因此世上存在君主被篡夺君位的祸患。
【原典】
使燕王内憎其民而外爱鲁人,则燕不用而鲁不附。民见憎,不能尽力而务功;鲁见说,而不能离死命而亲他主。如此,则人臣为隙穴,而人主独立。以隙穴之臣而事独立之主,此之谓危殆。
【译文】
假如燕王对内憎恨本国民众,对外喜爱鲁国人,那么燕国人就不会听他的使唤而鲁国人也不会依附于他。燕国的民众被憎恨,就不能尽力来求得功劳;鲁国人被燕国君主爱护,但不能冒死罪去亲近别国君主。如果这样,那么臣子就会成为君主潜在的敌人,君主就会陷于孤立的境地。让成为潜在敌人的臣子侍奉孤立无援的君主,这就叫危险。
【原典】
释仪的而妄发①,虽中小不巧;释法制而妄怒,虽杀戮而奸人不恐。罪生甲,祸归乙,伏怨乃结。故至治之国,有赏罚而无喜怒。故圣人极;有刑法而死无螫毒②,故奸人服。发矢中的,赏罚当符,故尧复生,羿复立。如此,则上无殷、夏之患,下无比干之祸,君高枕而臣乐业,道蔽天地,德极万世矣。
【注释】
①仪的:射箭的靶子。②螫(shì):有毒腺的虫子刺人或动物。
【译文】
没有箭靶而随心所欲地胡乱射箭,即使射中很小的东西也不算技艺高超;放弃法律而动不动就乱发脾气,即使大肆杀伐,好人也不会害怕。甲犯了罪,而处罚却落到乙的头上,怨恨就产生了。所以治理得最好的国家,实行赏罚,但不凭个人喜怒,因此圣明的君主能够达到最高的治国境界;建立刑法,但没有君主凭着个人的意愿去实施的毒害,因此邪恶的坏人也被慑服了;射箭中靶,赏罚符合各自的功过,所以就仿佛尧可复生,羿能再世一般。这样一来,那么君主就没有像商纣王、夏桀那样亡国的灾患,臣下就没有比干剖心的灾难,君主可以高枕无忧而臣下能够安居乐业,臣下也乐于尽职,法术普遍地实行于天下,恩德流传千秋万代。
【原典】
夫人主不寒隙穴而劳力于赭垩①,暴雨疾风必坏。不去眉睫之祸而慕贲、育之死,不谨萧墙之患而固金城于远境,不用近贤之课而外结万乘之交于千里,飘风一旦起②,则贲、育不及救,而外交不及至,祸莫大于此。当今之世,为人主忠计者,必无使燕王说鲁人,无使近世慕贤于古,无思越人以救中国溺者。如此,则上下亲,内功立,外名成。
【注释】
①赭(狕hě)垩:本指涂墙的涂料,此处借指对外表的粉饰。②飘风:疾风。借喻动乱之中的政治风暴。
【译文】
君主不堵塞墙壁上的缝隙而致力于粉饰外表,狂风暴雨来了墙壁就一定会崩塌。不消除眼前祸患,想孟贲、夏育那样的勇士前来为自己卖命;不谨防内部祸患,在远方边境上修筑铜墙铁壁;不采用国内贤士的谋略,却去结交千里之外的大国,政治风暴一旦刮起,像孟贲、夏育那样的勇士也来不及前来帮助,而结交的大国来不及赶到,灾祸再没有比这更大的了。当今这个时代,为君主忠心谋划的人,一定不要使自己的君主学燕王爱鲁人,不要让现在的君主去羡慕古代的贤臣,不要去指望善于泅水的越国人来救中原的溺水者。这样一来,君主与臣民之间的关系就会十分亲密,在国内建立功业,在国外成就威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