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典】
夫越虽国富兵强,中国之主皆知无益于己也,曰:“非吾所得制也。”今有国者虽地广人众,然而人主壅蔽,大臣专权,是国为越也。智不类越①,而不智不类其国,不察其类者也。人之所以谓齐亡者,非地与城亡也,吕氏弗制而田氏用之②;所以谓晋亡者,亦非地与城亡也,姬氏不制而六卿专之也。今大臣执柄独断,而上弗知收,是人主不明也。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也。今袭迹于齐、晋,欲国安存,不可得也。
【注释】
①智:同“知”,知道。下句“不智”中的“智”于此同。②吕氏:齐在周朝初期为吕尚的封国,后由他的子孙世袭,故有此称。
【译文】
越国虽然国富兵强,但中原各国的君主都知道越国对自己没有什么益处,说:“它不是我所能控制得了的。”现在一个国家虽然土地广阔,人口众多,然而君主受到蒙蔽,大臣专擅朝政,那这个国家也就变得和越国一样无法控制了。知道自己的国家与越国不同,却不知道现在连自己的国家也变了样,这就是不懂得事物的类似性啊。人们之所以说齐国亡了,并不是说它的土地和城市不存在,而是指吕氏不能控制它而为田氏所占有;人们之所以说晋国灭亡了,也并不是说晋国的土地和城市不存在了,而是指姬氏不能控制它而为六卿所把持。如今的大臣执掌权柄而独断专行,而君主不知收回,这是君主不明智。与病死的人患上了同样的疾病,不可救药;与灭亡的国家干同样的事情,无法久存。如今沿袭齐国、晋国亡国的故事,想要国家安然存在,是不可能的。
【原典】
凡法术之难行也,不独万乘①,千乘亦然。人主之左右不必智也,人主于人有所智而听之,因与左右论其言,是与愚人论智也;人主之左右不必贤也,人主于人有所贤而礼之,因与左右论其行,是与不肖论贤也。智者决策于愚人,贤士程行于不肖②,则贤智之士羞而人主之论悖矣。人臣之欲得官者,其修士且以精洁固身③,其智士且以治辩进业④。其修士不能以货赂事人,恃其精洁而更不能以枉法为治,则修智之士不事左右、不听请谒矣。人主之左右,行非伯夷也,求索不得,货赂不至,则精辩之功息,而毁诬之言起矣。治辩之功制于近习,精洁之行决于毁誉,则修智之吏废,则人主之明塞矣。不以功伐决智行,不以参伍审罪过,而听左右近习之言,则无能之士在廷,而愚污之吏处官矣。
【注释】
①万乘:拥有万辆战车的大国。下句“千乘”指拥有千辆战车的中等国家。②程:估量,衡量。③固身:严格要求自我。④治辩:办事;治理。辩:通“办”,办事。
【译文】
大凡法术难以推行,不仅是大国是这样,中小国家也是这样。君主的近臣不一定有才智。君主认为某人有才智而听取他的意见,接着却与身边的近臣来评论这个人的言论,这是和愚蠢的人讨论才智。君主身边的近臣不一定都贤良。君主认为某人有美德而礼遇他,然后又与身边的近臣评论这个人的品行,这是和品德不好的人讨论美德。智者的决策是否施行最终要听从愚蠢人的决断,贤者的品德由不贤的人来衡量,那么贤良而有智慧的人就会感到羞耻而君主的论断必然也会与事实不符。想谋得官职的臣子当中,其中那些善于修养自身的人就会用高洁的品德严格约束自己,那些才智高的人将用办好政事来推进事业。那些善于修养自身的人不会用财物去贿赂别人,凭借精纯廉洁更不可能违法办事,那么那些善于修养自身、才智高的人也就不会奉承君主近侍,不会接受别人的私下请托了。君主的近臣,不具有伯夷那样高洁的品行,索求的东西得不到,财物贿赂不上门,那么具有办事能力者所建立的功业就会被他们埋没,而诬陷诋毁的言论也就会随之而起了。办事的才能和功绩受制于君主身边的近侍,精纯廉洁的品行取决于近侍的毁誉,那么那些善于修养自身、才智高的官吏就要被废黜,君主的明察也就被阻塞了。不按功劳裁决人的才智和品德,不进行多方面的比较检验来审查臣下的罪行过错,而听信君主身边近侍的言辞,那么没有才能的人就会在朝廷中当政,愚蠢腐败的官吏就会窃居职位了。
【原典】
万乘之患,大臣太重;千乘之患,左右太信:此人主之所公患也。且人臣有大罪,人主有大失,臣主之利与相异者也。何以明之哉?曰:主利在有能而任官,臣利在无能而得事;主利在有劳而爵禄,臣利在无功而富贵;主利在豪杰使能,臣利在朋党用私。是以国地削而私家富,主上卑而大臣重。故主失势而臣得国,主更称蕃臣①,而相室剖符②。此人臣之所以谲主便私也③。故当也之重臣,主变势而得固宠者,十无二三。是其故何也?人臣之罪大也。臣有大罪者,其行欺主也,其罪当死亡也。智士者远见而畏于死亡,必不从重人矣;贤士者修廉而羞与奸臣欺其主,必不从重臣矣,是当涂者徒属,非愚而不知患者,必污而不避奸者也。大臣挟愚污之人,上与之欺主,下与之收利侵渔,朋党比周,相与一口,惑主败法,以乱士民,使国家危削,主上劳辱,此大罪也。臣有大罪而主弗禁,此大失也。使其主有大失于上,臣有大罪于下,索国之不亡者,不可得也。
【注释】
①蕃臣:领有封地的臣下。蕃:通“藩”。②相室:丞相;辅佐大臣。③谲(jué):欺骗。
【译文】
大国的祸害在于大臣权势太重,中小国家的祸害在于近臣太受宠信:这是君主共同的祸患。再说臣下犯了大罪恶,就等于君主有大的过失,因为臣下和君主的利益是不一致的。凭什么这样说呢?是因为:君主的利益在于为具有才能的人任以官职,臣下的利益在于自己没有才能还能够执掌政事;君主的利益在于为具有功劳的人授以爵禄,臣子的利益在于自己没有功劳还能够获得富贵;君主的利益在于让豪杰之士发挥才能,臣下的利益在于结党营私。因此国家的土地被侵占而大臣的财富却在增加,君主地位卑下了而大臣的权势加重了。所以君主失去权势而大臣控制国家,君主改称藩臣,而执政的相国却掌管了剖符的权力。这就是大臣欺骗君主牟取私利的情形。因此当代的那些掌权大臣,在君主改变政治情势而仍能保持宠信的,十个中还不到两三个。这是什么缘故呢?是这些臣下的罪行太大了。这些犯下大罪的大臣,他们的行为欺骗君主,他们的罪行应该处以死刑。有智慧的人目光远大而畏惧死亡,肯定不会跟随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品德好的人洁身自爱,耻于和奸臣共同欺骗君主,必然也不会依附于那些位高权重的大臣。这些当权者的门徒党羽,不是愚蠢而不知祸害的人,就一定是品行污浊而不怕行为奸邪的坏人了。大臣挟持着一班愚蠢而污浊的人,对上和他们一起欺骗君主,对下和他们一起掠夺财物、侵害民利,他们相互勾结,串通一气,惑乱君主败坏法制,以此扰乱百姓,让国家处于危险削弱的境地,使君主受尽了劳苦屈辱,这是他们的重大罪恶。臣下有了大罪而君主却不加以禁止,这就是君主的大过失啊。假如君主在上面有大过失,臣子在下面有大罪行,还想求得国家不灭亡,那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