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耶鲁大学公开课: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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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面对死亡而活(4)

一个显而易见的答案是愤怒。即使恐惧不是面对死亡的恰当的反应,但愤怒有可能是,持这个想法看起来是很自然的事。我一部分意识里想对宇宙挥拳,咒骂它只给了我60年或70年或100年的寿命,而世界又是如此丰富多彩、不可思议,需要花上几百年、几千年或者更长的时间才能享尽它的奉送。面对我可能会死得太早这个事实,愤怒难道不是恰当的反应吗?

然而,事实上,答案并不是那么确定无疑的。和其他情绪一样,恰当的愤怒本身需要满足一定的条件,这些条件是否已经被满足,在这里还不清楚。无可否认,恰当的愤怒需要的第一个条件——有坏事发生在你身上(或可能发生在你身上)——事实上已经被满足了,因为我有可能很早就会死,这对我来说是一件坏事。但是,要使愤怒合理,还需要一些附加条件,而这些附加条件可能没有被满足。

比如,只有在指向某个人,即指向施事者,也就是那些有能力决定如何对待你的对象时,愤怒才是合理的。如果在办公室里,尽管你以前告诉过同事要更小心一点儿,但还是有人将咖啡洒到了你的电脑上,弄坏了硬盘,那么愤怒是合理的。愤怒直指你的同事,一个对自己的行为有控制力的人。类似地,如果你因为在工作中得到的评价低而对老板倍感愤怒的话,那么最起码满足了一个特定条件:你的愤怒直指一个施事者,一个对于如何对待你有部分控制权的人。

当然,有时候我们会对无生命的物体生气。你要提交的工作报告截止日期就要到了,你正要把它打出来赶紧交上,这时你的电脑崩溃了。你会对你的电脑感到愤怒。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把电脑人格化了:你把它视为一个人,认为它故意选择在这个时候坏掉,再次让你失望。我当然理解这种行为,我也做过这种事。但是,你当然也可以退一步思考。至少,一旦你的愤怒平息之后,就可以退一步思考,并意识到对你的电脑生气毫无意义。为什么没有意义呢?因为你的电脑不是一个人,它不是一个施事者,它没有选择权和控制权。

我想,另一个合理愤怒需要满足的条件是:只有当施事者错待了你,对你做了不合乎道德的事时,愤怒才是合理的。如果你理应从老板那里得到一个不好的评价,那么他并没有做错什么,你的愤怒就是不合理的。但是,如果他给你一个差的评价是为了报复你在壁球场上赢了他,那么他就做错了,你的愤怒就不再不合理了。当你对某人感到愤怒的时候,你透露的事实是你认为他们错待了你,他们不该这么对待你。

这两个附加条件可能不是进一步满足合理的愤怒仅需的条件,但是就我们的目的来说,这已经足够了。让我们想一想,对于我们有可能会死得太早这个事实而感到愤怒,真的站得住脚吗?

答案可能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你认为谁,或者说什么,该为我们死得太早负责。为什么我们只有60年、70年、80年可以活?这里有两种基本的答案。一方面,你可能认同一种经典的宗教学观点,认为是上帝统治着宇宙并且决定着我们的命运。也许上帝判了我们死刑,让我们中的大多数人死得过早。这是我们在《创世纪》中看到的,比如,上帝将亚当和夏娃贬为凡人,惩罚他们。另一方面,你可能会相信存在一个完全非人格化的宇宙。从这种观点看来,宇宙只是原子在太空中盘旋,通过各种结合方式聚合到一起而形成的,没有人在幕后操纵这一切。我们会死亡,这是因为生命碰巧是如此发展的。

让我们来考虑这两种可能性,从有神论的宇宙观开始。在这种情况下,至少满足了恰当的愤怒需要的两个附加条件中的第一个。既然上帝是一个人,那么对上帝感到愤怒是恰当的,因为他惩罚我们,给了我们如此短暂的生命,相比之下,世界又是如此丰富多彩。但是,第二个附加条件呢?上帝错待我们了吗?他给我们50年,或者80年,或者100年,是错待我们了吗?上帝对我们做了什么不道德的事情了吗?如果不是的话,那么对上帝的愤怒和怨恨就说不通了。

假设一位同事有一盒糖,她给了你一颗,你很喜欢。然后她又给了你第二颗,你也很喜欢。然后她又给了你第三颗,你还是很喜欢。假设你问她要第四颗糖的时候,她没有给你,她这样做错待你了吗?她这么对你是不道德的吗?她欠你更多的糖吗?目前还说不好。但是,如果答案是否定的话,那么你感到气愤就并不恰当了。当然,如果你感到气愤,我能理解,只因为这是一种很常见的反应。但是,当你的同事给了你一些好东西,之后却不给你更多的,这时愤怒是你该有的合理反应吗?不好确定。在我看来,恰当的反应不是愤怒,而应该是感激。你的同事并不欠你一丁点糖果,但是她给了你三颗。你也许希望自己可以得到更多,可能因为不能得到更多而伤感,但是愤怒的情绪并不恰当。类似地,对上帝感到愤怒也是不恰当的。在我看来,上帝并不欠我们的,并不需要给我们比我们已有的更多的生命。

假设你赞同的是第二种基本立场,相信存在一个完全非人格化的宇宙。在这种情况下,甚至连第一个附加条件都没有满足。对宇宙感到愤怒不是一种理性的恰当的行为,恰恰是因为宇宙不是一个人,不是一个施事者,它对它的所作所为没有选择权和控制权。诚然,我可以挥舞拳头,诅咒宇宙,但是我这样做就是将宇宙人格化了,把它当作一个故意决定让我们过早死去的人。但是不管这种反应有多么常见,如果宇宙并不是一个人,只是原子在太空中旋转形成的各种各样的聚合,那么理性来讲,这种反应就是不恰当的。从这种观点来看,对我可能会死得太早这件事感到愤怒就说不通了。

那么,如果感到悲伤呢?我应该为自己可能会很早就死去感到伤心吗?事实上,在我看来,按照上面讨论的,某些情绪是合理的。世界是一个如此美妙的地方,如果能够更多地从这个世界提供的精彩事物中获益,那该多好。因此,我为我不能得到更多而感到伤心。我认为,这种伤心是合理的。

但在这样想的时候,我发现自己马上有了另外一个想法。尽管不能得到更多,令人遗憾;但是能够得到这么多,我已经无比幸运了。在我看来,宇宙只是一堆旋转的原子,聚合成一群群各种各样的东西,然后这些原子群消融或者分解。这些原子大多数根本就没有生命,它们不能成为人类,不能相爱,不能欣赏落日,不能吃冰激凌。能够有幸成为被选中的少数(原子),对我们来说是无上幸运的。

让我分享一段话,这是我最钟意的表达了这个观点的话。这段话来自库尔特·冯内古特的《猫的摇篮》(Cat's Cradle)。冯内古特设想了一段人们在病榻上可能会吟诵的临终祷告(以下翻译来自刘珠还译本,特此感谢。——编者注):

上帝创造泥土。

上帝感到有点孤独。

于是上帝对一些泥土说:“坐起来!”

“看看我创造的一切,”上帝说,“山峦,海洋,天空,星辰。”

我就是那些坐起来环视四周的泥土。

幸运的我,幸运的泥土。

我,泥土,坐起来,见到了上帝完成的伟业。

干得好,上帝!

唯有你才能胜任这一切,上帝!我肯定力不能及。

跟你比我不足挂齿。

只有在想到那些甚至都没有坐起来环视四周的泥土时,我才产生些许的自尊。

我收获如此丰厚,而大多数的泥土却收获如此微薄。

谢谢您赐予我荣耀!

现在泥土再次躺下,入睡。

泥土有多美好的记忆啊!

我遇见多么有趣的其他坐起来的泥土啊!

我喜欢所见到的一切!

在我看来正确的情绪反应不是恐惧,不是愤怒,而是感激,感激我们可以拥有生命。(感激应该像愤怒一样,只能指向一个人吗?如果是的话,如果人们相信非人格化的宇宙,那么严格来说,恰当的情绪也不是感激,或许那是一种感到无比走运或幸运的感觉。)

小心谨慎

到目前为止,我们一直在讨论面对死亡的反应的情绪方面。那么行为方面呢?鉴于我们都将会死去,我们应该如何活着?有个答案一下子就跳进了我的脑海,它看起来就像是一个笑话。我想说,我们应该小心谨慎地活着。

曾有一档警察类电视节目叫《山街蓝调》(Hill Street Blues)。每天这个节目开头,都由一位警长评点最近发生的案件以及正在进行的调查,最后他派出警员,并叮嘱说:“在外面要小心。”总是以此结尾。

你当然要小心,不然的话,你可能会死于那些本可以避开的致死因素。如果你不够小心,你不会注意到有一辆卡车正向你撞来。这看起来似乎显而易见,但是除了这种琐碎的观察之外,除了必须注意那些可能提前结束我们生命的危险外,“我们将会死去”这个事实还需要进一步的特别关照:你必须留意你在拿自己的生命干什么。就像人们有时候说的,你只能到世间走一遭,没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我们终有一死,我们的生命是有限的,这要求我们意识到:我们有可能把生命搞砸,我们可能会过着一种错误的生活。

吹毛求疵的那部分我想指出一点,不是终有一死的命运本身包含了这样的暗示。即使我们可以永远活着,我们还是可能过着错误的生活。毕竟,即使拥有无限长的生命,你还是会拥有一些特定的行动模式,从事一些特定的活动,而这种特定模式仍可能不是你可以拥有的最佳模式。所以无论是否拥有终有一死的命运,搞砸生命的可能性、过着一种错误的生活的可能性,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都是存在的。要明白这一点,请看下面这个极为简单的例子。假设我们可以永远活着,想象一个人用他一生的时间来数整数:1、2、3、4、5、6……相对于做更复杂的数学研究来说,这可能是一种不怎么有价值的度过永生的方式。所以,即使是永生的人也可能浪费掉他们的生命。

话虽如此,但如果我们必然死去,而没有不朽的生命,就增加了额外的风险,即额外的搞砸它的危险。毕竟,如果你真的可以活到永远,那么即使你已经花了100万年或者10亿年数整数,只要你发现这是一件了无意义的事,你总是可以重新开始。你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开始做更加深奥的、更有价值的数学研究。永生给了你重新开始的机会,给了你重来一遍的可能性。

因此,我们是不是可以推断,终有一死的命运剥夺了我们重新开始的机会,这是它特别的烦人之处?但是,这也不是非常正确。即使你不能活到永远,事实上,即使你只能活60年、70年或80年,那么在20岁、30岁或50岁的时候,你也有机会可以重新审视你的生活,并决定是否需要改变。所以,并不完全是终有一死的命运导致我们失去了重来一遍的可能性。然而,死亡来得很快这个事实,的确意味着必须特别小心谨慎,因为我们只有这么一小段时间可以重新来过,只有那么一点儿宝贵的时间可以去纠正我们的错误。

我们可能会犯两种错误。我们可能会发现,一方面,在“目标是什么”这个问题上,我们做出了错误的选择。另一方面,我们可能会发现,即使我们设定了正确的目标,但在达成目标的过程中,我们却把它搞砸了。所以,我们确实需要重新开始,再来一次。因此我们需要注意两个方面:我们必须在目标的选择上非常小心,也必须在执行目标的过程中保持谨慎,因为我们有且只有极其有限的时间来把事情做对。

挑剔的那个我要再次指出:严格来说,我们的生命相对短暂(通常少于100年)并不必然推导出我们需要特别谨慎。一个从绝对值上来说短暂的生命本身并不意味着我们必须非常小心。毕竟,可能没有那么多事情,或者这些值得做的事情都不难做好。假设只有5件值得做的事,而且即使你不是每一件事都能一次性做对,但最多试两三次就可以,每次尝试最多花一两个小时。显然,如果这个世界只能提供这么多的话,那它该多么贫瘠。但是,如果这真的是世界运转的方式,而我们有100年可以活,就不用为需要小心而担心了。我们有足够的时间致力于这5件值得做的事,有足够的时间去把每一件事都做好,根本不需要100年的时间,20年的生命可能都嫌多!我们根本不需要小心谨慎。

所以,不是因为我们终有一死,也不是因为从绝对量上来说我们只能存活很短的一段时间,我们才要小心谨慎。而是相对于有那么多值得追求的目标,以及达成这些目标又那么复杂困难而言,我们的时间太有限了。有那么多事可以做,而要把它们做好又是那么难,所以我们必须非常谨慎。我们没有时间到处乱晃,试一试这个,试一试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