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我们认为此处真正重要的是人格,为什么我们不可以直接这样来表述呢?为什么不说个人同一性的关键在于人格?为什么不说假如某人拥有和我同样的信念、欲望、目标、记忆等,简而言之,拥有同一个人格,那他就是我呢?所以,这一新的提议认为,个人同一性的奥秘在于人格的同一性,而非肉体的同一性。我们把这个观点叫作个人同一性的人格理论(the personality theory of personal identity),或者简称为人格论。(需要说明的是,在如是陈述这个观点时,我把“人格”这个词用作一个术语,用来方便地指代信念、欲望、记忆、目标等的总和。)
现在,请时刻记着,这个新观点,即人格论,可以相容于物理主义。毕竟,我们没说过,为了拥有人格,你得拥有一些非物质的东西。作为物理主义者,我们可以说任何既定人格的基础在于以特定形式运作的肉体;即便如此,保持个人同一性的关键还是在于拥有同一个人格,而不是拥有同一具肉体。当然,拥有同一个人格最常见的方式就是拥有同一具肉体。假如我们继续问:“那行使形而上作用的是什么?保持个人同一性的关键是什么?”我们可以说,即使肉体的同一性能赋予我们同一个人格,但个人同一性的根本仍在于人格的同一性。
那么,还有没有其他方式获得人格的同一性?即某种不通过拥有同一具肉体就获得同一个人格的方式?也许有吧。假设我罹患一种可怕的疾病,医生把这个可怕的消息告诉我,说我的病最终会把我的大脑变成豌豆汤。幸运的是,在病情恶化到这一步之前,他们可以取出我所有的人格,然后把它们植入一个人造的替代品大脑中。就像你可以拥有人造心脏、人造肝脏或是人造肾脏那样,你也可以拥有人造大脑,并把相关的人格刻录上去。所以,在我的大脑变成豌豆汤之前,他们会取来一个人造大脑,赋予其我的人格。它会拥有所有和我相同的记忆、信念、欲望、恐惧和目标。
显然,至少在今天,我们离做到这类事情还非常遥远。这不过是一个科幻故事,但它展示了肉体和人格如何能够分离。至少在原则上,我们似乎可以不通过拥有同一个大脑来拥有同一个人格。如果个人同一性的关键确实是人格的话,那么换过人造大脑的那个人将还是我。
不管怎么说,我要强调的是,即便我们是物理主义者,我们仍然可以接受个人同一性的人格理论。而作为物理主义者,我们当然会坚持说,这一切都有着物理的解释,即通常和肉体挂钩,以此来解释我们为什么有着自身的人格。但即便如此,个人的同一性的关键仍在于拥有同一个人格。
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即便是二元论者也可以接受人格论。比如相信灵魂存在的现代人格理论之父洛克,在他看来,个人同一性的关键就不是灵魂。所以,你也许认为当物理主义者认为人格存在于肉体,或者基于肉体时,他就错了;因为你是一位二元论者,认为人格存在于非物质的灵魂。然而,即便如此,二元论者可以既不违背自身教义,又认同个人同一性的关键并不在于拥有同一副灵魂,实则在于拥有同一个人格。我们再次回到洛克的例子。即便上帝每十分钟替换一次我的灵魂,只要他每次这么做时都把同一个人格刻录在替换的灵魂上,那个人就仍将是我。(所以情况就变成了,即便灵魂始终被替换,它也和上帝替换我部分原子那样无关紧要。)简而言之,个人同一性的人格理论既可以被二元论者接受,也可以被物理主义者接受。
现在我们来理一下思路,我们已经列举了个人同一性的三种基本理论,有灵魂论,有肉体论,还有人格论。我们还没有尝试——或者说苦苦尝试——在它们之中做出选择,但最终这是我们需要做的,我们会在下一章中做出选择。而现在,我们先完善一下人格论。
我相信我们都同意如下观点:即便身体的一部分有去有来,我们仍然能够拥有同一具肉体。有些原子会加入,有些原子则会失去。天行者卢克失去了一只手,萨莉阿姨换了一个骨盆……但并不是所有的肉体改变都会产生新的肉体。(当然肉体在质的方面并不等同,但在数量方面是等同的,即还是同一具肉体。)
而在人格方面,我们的观点也是类似的。即便你人格的某些成分发生了改变,你所拥有的还是同一个人格。毕竟,我对“人格”的定义是信念、记忆、欲望、目标等的总和。我现在有的种种记忆很多都是我在10岁时没有的。比方说,我还记得我结婚的情景,而我在10岁时肯定还没结婚。那么,人格论者会说:“噢哦,这是一个不同的人格。那个曾经是孩子的人不再存在了。那个人死了。他结了婚,改变了记忆,就死了。”如果我们接受这个说法的话,那我们的生命就非常短暂了。毕竟,我现在也有些“我”在2小时前所没有的记忆,还有些“我”在20分钟前,甚至15秒前所没有的记忆。如果每一段新的记忆都给你带来一个新的人格,且我们接受人格论的说法,认为拥有同一个人格是继续存活的关键,那么没有一个人可以活过几秒钟。
下面大概将是人格论的最佳版本,它不要求人格总是拥有同一套信念、记忆、欲望等的总和。相反,只要有足够的重合(overlap)部分就满足条件了,只要改变是渐进的就行。
你的人格可以随着时间的推进而改变和发展(evolve)。当我还是个10岁的孩童时,我也有特定的欲望、回忆、信念。随着年岁的流逝,我获得了一些新的记忆,也失去了一些过去的记忆;我对某些事物改变了看法;我获得了新的信念,同时也失去了一些过去的信念;我的目标也发生了改变。比如说,当我10岁时,我想长大后成为一名垃圾清理工。(那是我选的第一个职业!)但在成长的某个阶段,我放弃了那个目标,不再想成为一名垃圾清理工。同样地,当我10岁时,我对幼儿园有着历历在目的记忆,而现在我对幼儿园的记忆已经非常模糊了。但这并不是突然之间发生的,它是渐进的。因此我的记忆、信念、欲望始终都在改变,但关键的是,它们都渐进地改变着。比如说,我在人生中失去了很多记忆,但它们从来都不是突然一并丢失的。我的人格随着年岁的流逝而缓慢地发展着。所以,当人格论者认为个人同一性的关键在于拥有同一个人格时,他们的意思并非是说你得拥有完全相同的一套信念、欲望等,而是同一个缓慢发展中的人格。
我们来看一个类比。假设我有一条绳子,可以从房间的一头一路拉到房间的另一头。这当然是单独的一条绳子,这一头和另一头是同一条绳子上的。而绳子是由什么组成的呢?如你所知,绳子基本上是一捆纤维,这些极细的纤维以特定的方式编织在一起。有趣的是,那些纤维本身其实没有那么长。它们可能有几英寸长,至多一英尺长。所以,没有任何一条单独的纤维可以一路拉到头;或者,即便有少数几条确实一路拉到头了,但大部分纤维并非如此。这一事实使我们不得不问:“啊,所以头尾并不是同一条绳子吗?”不是的,我们完全不必认同这样的说法。我们所认同的其实是,只要这些纤维以互相重合的模式延续下去,那么就是同一条绳子。在某些点,一些纤维就到头了,但大部分的纤维仍在继续延伸,一些新的纤维又会加入,它们也会持续一段距离;最终也许这些纤维到头了,但同时新的纤维一直在加入。我们可以让老的纤维截止,新的纤维开头,只要这一过程并不突兀,那么就还是同一条绳子。反过来想,我取出我的剪刀,从中间剪掉了一英尺,那么我们就得承认这不再是正确的重合和延续模式了。我们事实上将得到两条绳子:一条在这头,一条在那头。假使反过来说,正确的重合和延续模式依然存在——只要我没有去剪绳子,这就是我们原有的情况——那么,那就是同一条绳子,从房间的一头一路拉到房间的另一头,即便它没有一根纤维能够单独从头拉到尾延续着。
人格论者需要做出这样的类比。即便和10岁的时候相比,我没有或只剩下很小的一部分记忆仍然和那时相同,这并不成问题,我们仍然可以说这是同一个人格,同一个发展的人格,只要其重合和延续的模式一直存在。新的记忆会加入,而有些记忆则会失去;新的目标会加入,而有些目标则会失去;新的信念会加入,而有些信念则会失去。即便有的话,也只是很少数的信念、欲望或目标会从小持续到老。但只要正确的重合和延续的模式一直存在,我们就拥有同样的人格。而根据人格论,保持人的同一性只要求我们拥有同一个人格。我们不必留存任何特定的信念、欲望或是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