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注意,这不是证明灵魂并不存在的论证。如果你觉得这一论证令你信服,它想要表达的是,即便灵魂存在,它们也不是个人同一性的关键所在。这一论证并没有反对二元论,它反对的是个人同一性的灵魂理论。所以我们得问自己的是,我们还有什么可取的主张?还有什么更好的提议?还有什么可能被我们指认为形而上的黏合剂,亦即个人同一性的关键所在?
肉体论(The Body View)
如果要另辟蹊径地去思考个人同一性的关键所在,最自然而然的替代提议便是:关键在于拥有同一具肉体,而不是拥有同一副灵魂。我们把它叫作个人同一性的肉体理论(the body theory of personal identity),或者简称为肉体论。请注意:即便你相信灵魂的存在,也不妨碍你接受个人同一性的肉体理论。二元论的规则中没有任何一条否定如下观念,即在时间跨度中保持个人同一性的关键是拥有同样的肉体。因此,即便你相信灵魂的存在,你仍然能够接受肉体论;从另一方面来看,如果你不相信灵魂的存在,那么除了接受个人同一性的肉体理论,你别无选择。
真实情况是,这一论断表面上具有欺骗性。对于物理主义者来说,除了肉体论以外还有别的主张可以采用。稍过几页,我们就会讨论这一主张,但首先,我们将条分缕析地考察肉体论。
在这个理论中,个人同一性的奥秘在于拥有同一具肉体。现在,我想你一定记得,在本章的前面,当我讨论如果我要活过这个周末需要具备哪些条件时,我一直指出那天是周四。假设那已经是昨天了,你现在读到的文字,是我在新的一天,即周五写下的。我们提出以下问题时需要更谨慎一些:我像刚才那样描述这个情况,是正确的吗?如果我说我和周四写下那些文字的人是同一个人,我正确吗?
根据肉体论,答案取决于当前正在写下这些文字的这具特定肉体,即这堆特定的肉与骨,和昨天写下那些文字的那具肉体是不是同一具。如果它们是同一具(顺便说一下,当然是同一具),那就是同一个人。所以,我正是昨天那个写着“个人同一性”的人,因为我和他拥有同一具肉体。这就是肉体论的观点。
此处和灵魂有所不同,灵魂是否替换了太过于神秘,根本弄不清楚,而要审视在场的是不是同一具肉体,就没那么深不可测了。尽管你并没有这么做,但你其实可以潜入我的房间,看着我的肉体入睡,直到第二天早晨醒来。你可以追踪这具肉体(follow the body),直到他坐下来开始输入这些文字。你可以在空间和时间中追踪这具肉体,并说:“嘿,你看,这和周四在写作的那具肉体是同一具。”同样地,我们也可以(至少在原则上)在早先的例子中追踪汽车,然后说这是同一堆金属、线路、橡胶和塑料。我们可以在空间和时间中追踪某人,确认他是同一具肉体。如果这是同一具肉体,那就是同一个人。这便是个人同一性的肉体理论。
现在假设我们接受了肉体论,然后转向如下问题:我能否在死后继续存活?我能否在肉体死亡后继续存活?乍看之下,答案似乎必然是:“当然无法继续存活。”当我的肉体死去后,它就开始腐烂。它慢慢分解,变成微粒融进土里,诸如此类。我的肉体彻底分解要花去数年、数十年,甚至数百年,但一旦我的肉体死去后,它就不复存在了。既然我要继续存活就得有某人是我,而“某人是我”的条件是他拥有和我一样的肉体,那么我怎么可能在肉体死亡后继续存活?如果我要在肉体死亡后继续存活,那么我的肉体就必须依然存在,但它并不在场!所以,我没法继续存活。乍看之下,这便是应有的结论。
但是再看一看,肉体死亡后的继续存活至少还有一种逻辑上的可能性。我只需把我的肉体复原,即让肉体复活。现在我不会深究我们是否该相信肉体复活确实会发生的问题,我不过是想提请大家注意,有一些宗教传统会教导并信奉这种可能性。尤其值得提及的是,早期的基督教就有信条类似于个人同一性的肉体理论,相信肉体复活将会在审判日这一天或之前发生。无论如何,神施行奇迹,把所有相关的微粒重新聚合,转化成我的肉体。我们肯定都能很好地理解这种可能性,即到了审判日,同一具肉体就复活了同一个人。值得强调的是,即便我们不相信灵魂的存在,只要我们愿意认同肉体复活,仍然能相信死后,也就是肉体死亡后继续存活的可能性,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让我们再深入考察一下。如上的讨论,假设上帝在审判日重新聚合的肉体将仍然是我的肉体,这真的对吗?我倾向于认为这是对的。如果上帝把组成我肉体的所有特定微粒都集聚起来,以正确的顺序重新组装它们,比如把这个钙原子放到那个氢原子旁边,诸如此类,那看起来就应该是我的肉体了。(当然,关键在于上帝要以正确的方式重组那些微粒;如果他用一辆汽车的微粒重组我的肉体,那么得到的显然就不是我的肉体。)
以下这个类比会让你明白这些讨论的意义。假设我的表罢工了,我把它带到钟表匠处。为了清洁并修理它,钟表匠把它拆开。他拭去了齿轮上的锈迹(现在的手表里面还有齿轮吗?我们想象那是一只老怀表),清洁了所有部件,把它们擦亮又打光,然后再把整个表组装回去。一周后,我回来问:“我的表呢?”然后他把它递给我。到目前为止一切都十分顺利。
现在再想象我对钟表匠说:“等等,伙计,没那么快。这不是我的表。它确实是由我的表全部同样部件构成的,那些部件确实都以我的表的顺序组装在一起,但它仍然不是我的表。”这么说听起来就大错特错了。相反,在我看来,这个例子中正确的说法应该是:那就是我的表。(当然,我的表被拆开了一段时间。我们也许可以说,我的表在那段时间里并不存在,但我并不确定。令人高兴的是,它又被重新组装回来了。既然这样,那就还是我的表。)
如果在表的问题上这才是正确的说法,而且据我所见这确实是正确的说法,那么上帝在审判日也可以做到同样的事情。他可以拿着构成我们的微粒,它们已然散布在地球各处,然后重新把它们组装回去,说:“哈!这就是你的肉体。”如果个人同一性的肉体理论成真,那么,那将是我。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的。
但我们还得顾虑另一个不同的例子,这个例子似乎与这个观念,即肉体可以分解又重组的观念相左。当代的形而上学者彼得·范·因瓦根曾提及过一个例子。假设我的儿子用积木搭出了一座精巧的塔,这座塔实在是令人惊叹。他说:“妈妈回家的时候让她看看。”然后他就上床睡觉去了。在他睡觉后,我开始打扫房间,接着……糟糕!我把塔给碰倒了。我说:“天呐,他要生气了。我答应他会小心的。”我要做的便是拿起积木再把塔搭起来,我搭出来的塔和我儿子搭的有着同一个形状和同一种结构。事实上,我非常小心——也许每块积木都有标号——我让每块积木都回到了我儿子第一次搭塔时放的同一个位置。
好了,我搭(或者重搭)好了塔。我妻子回家后,我说:“看看我们儿子搭的东西。这是我们儿子搭的。”嗯,这听起来可不对。那不是我儿子搭的塔,那是我搭的塔。那是一座复制出来的(duplicate)塔。当然,如果我儿子醒来,我不告诉他真相,他也不会知道那是一座复制品。但是,当你把一座积木塔打散然后再一块块搭回去,那搭出来的塔和你开始搭时复制的那座塔就不是同一座了。这就是范·因瓦根的观点,我得承认我认为他说得很对。如果我指着那座塔说“这是我儿子搭的”或者“那和我儿子搭的塔是同一座”,那么我就说错了。
因此范·因瓦根总结说,如果你有一个事物,你把它拆开,然后再重新组装回去,你此时有的和你一开始有的就不再是同一个事物。即便审判日来临,上帝重组了所有微粒,复活了肉体,那也不再是你一开始所拥有的肉体了。如果个人同一性的关键在于拥有同一具肉体的话,那么这将不是同一个人。审判日来临,我们得到的不过是自己的一个副本,不是自己。这就是范·因瓦根对肉体以这种方式复活的反驳。
我不得不承认,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些形而上的问题。在考虑积木塔的案例时,我发现自己倾向于认同范·因瓦根的观点,认为那不是我儿子搭的塔;但在考虑表的案例时,我发现自己认为那是同一块表。所以,我所能做的就是邀请你来思考一下这两个案例,然后问问自己,我们应该采纳什么样的观点。当然,对于那些认为前后两座塔是同一座的人来说,这里不存在任何问题。这种情况下,我们可以说表和积木塔两个案例中,重组后的事物仍然是同一个。由此,如果我们重组肉体,那依然是同一具肉体。同样地,如果有人认为范·因瓦根关于积木塔的观点是正确的,基于此也认为他可以就表得出同样的结论,即重组后的表不再是同一块表,那也不存在任何问题。这样的人简单地认为肉体复活不能塑造同一具肉体,审判日醒来的也就不再是我了。
倘若你像我一样,在表和积木塔这两个案例上持不同的观点呢?我们能否在案例之间找出些重要的区别,说你重组一块表时,表还是同一块表,而你重组一座积木塔时,它就不再是同一座塔了呢?显然,一个重要区别并不足以支撑这种主张,我们需要一个充分的解释,来说明为什么这两件事物在重组的案例中以不同的机制运作。然后我们当然还应该深入考察肉体复活的案例:重组一具肉体到底更像表的案例,还是更像积木塔的案例?
我不得不承认,我并不清楚这些案例的最佳结论是什么。我倾向于认为:重组表,还是同一块表;重组积木塔,就不再是同一座塔了。也许其中有某种区别,但是我并不清楚。我没有一个清晰的理论来说明这种区别,由此我也没法断定,一具重组的肉体到底是同一具肉体还是不同的肉体,我真的不知道。这个形而上学的难题等待着任何对阐明同一性理论有兴趣的人去解决。
一旦我们能阐明这一形而上学的理论,看似还是有可能去断定说,复活的肉体将会是同一具肉体。所以,我假设至少存在着肉体复活发生在我身上的可能性。
当我们接受肉体论时会得出什么结论?死后还可能有人存活吗?我还能够在自己的肉体死去后继续存活吗?就我所见,这种可能性仍然存在,尽管这条求知路上挡着一些未解之谜,令我看不透去路。我得提醒你,这并不是说我相信审判日将会来临,而上帝将在那一天重组人们的肉体,但至少这看起来像是一个合乎逻辑的可能性。
我们来完善一下肉体论。根据这个理论,同一个人得拥有同一具肉体。当然根据我们对日常事物的考量,我们知道事物要保持同一性并不需要在每一个最细微的部分都保持同一。我已经提请你注意,我每次开车都会从我汽车的方向盘上刮走许多原子,但这没问题,它仍然是同一个物理对象。即便损失了一部分,也完全无损于方向盘的同一性。同样的道理当然也适用于肉体。当你被太阳晒伤时,你的皮肤会脱落,你会失去你肉体的一些原子,但这并不要紧,你还拥有同一具肉体。如果肉体是个人同一性的关键,即便我们常常得到或失去原子,也无须在意。
现在设想某人减去了大量的体重,她的感受也不同。人们对待她的方式有所不同了,她甚至可能感受到自己有所不同了。我们甚至可以不太严谨地说,仿佛她已是“一个全新的人”。但严谨说来,我们并不认为她真的成了一个全新的人。这可不像我们说:“可怜的琳达,她去那个水疗会所减了50磅(约22千克。——编者注)后死掉了。活着的是另一个拥有琳达所有儿时记忆的一个仿造者。”我们并不会说那是“一个不同的人”。我们会说:“那是同一个人,她减了很多体重。”
显然,这对肉体论并不成问题,就肉体论而言,问题在于是否为同一具肉体。那仍是琳达的肉体,即便她减去了那么多体重。同样地,你在吃完晚饭后也仍然是你的肉体,即使一些新的微粒被你的身体吸收了,而它们之前并不在你的肉体中。因此,肉体中发生的一些改变,完全无损于肉体的同一性。
当然,这不意味着所有改变都适用。假设琳达上床睡觉,而我们在夜半时分把她的肉体分解成原子,然后给她放上一具新的肉体,那就发生了百分之百的改变,这显然就改造得过头了。但是,一些相对细微的改变是可以接受的,体重减少导致的较大改变看起来也不成问题。
什么样的改变会影响肉体的同一性,什么样的改变则不影响呢?尤其是我们如果把肉体当作个人同一性的关键,应该如何看待这个问题呢?在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我认为肉体的各个部分并不具有同等的重要性。比如你减去很多体重,减去了你肚子上的肥肉,那不成问题,你还是同一具肉体。
这里还有一个我喜欢用的例子。在《星球大战》电影中,黑武士亮出他的光剑,砍下了天行者卢克的一只手。“卢克,我是你的父亲。”黑武士缓慢庄重地说道。“不!”卢克尖叫道,他的手就唰地落了下去。但在紧接着的下一幕中——这总是令我惊叹不已——卢克的肉体接上了一只人造手,然后他们再也没有提过这件事!没人说:“噢,可怜的卢克。当黑武士砍下他的手后,他就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