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只是一位小镇居民,却是我拍过的最优雅的人之一。他并不是要去赴约或办什么大事,只不过是从家里走出来,坐在淡水码头晒一会儿太阳。堤防边的人不少,多半都是能靠就靠、能撑就撑,身体不是歪的就是斜的,唯独他坐得端端正正,老远就吸引了我。
他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头发虽然稀少,却理得服服帖帖。那件不知已穿了多少年的西装外套,袖口已开始翻毛,却洗得干干净净,烫得笔挺,保养得很好。白衬衫领口有些磨损,但整件衣服都浆过、烫过,每颗扣子都扣得规规矩矩。他并不是读书人,但因自重自爱,再加上生活习惯良好,举手投足间便自然流露出谦逊与涵养,就像一位风度翩翩的绅士。
这样的人让我敬畏。我很想拍,却不敢贸然行动,也不愿用平时擅长的抓拍——在他全然不会察觉的情况下捕捉我所要的画面。我走过去,鞠个躬,仿佛他是老师,而我是正要交作业的学生,恭谨地征询是否可以让我拍张照片。
老人点头微笑,把稍微后仰的帽子往前调一点,虽只是个小动作,却展现了对我的尊重。就在这一瞬间,我按下快门,捕捉了他对陌生人的接纳,也捕捉了一个时代的典型。
老一辈的台湾人,受的教育或许不多,干的也多半是劳力活儿,却能从生活中汲取智能,学习道理。那种发自内心的和善、信任与礼貌,让人觉得处处有情、处处亲。我不知这位老人的姓名,彼此也没有任何交谈,可这张照片让我永远记住了他。
迷人的北埔老太太
我一向会在办展览时出版摄影集,《北埔》是我的首次个展,也是第一本摄影集,拍摄年代是1980年到1985年。全部八十张作品都是用135相机拍的长方形构图,而这张用120相机拍的正方形照片,则是在1988年路过时的即兴之作。
忘了那天的目的地是哪里,依稀记得开车经过北埔外围时,虽然时间有点赶,还是决定绕进去看看。在街上走了一会儿,明显感觉到这个客家村正在微妙地改变,居民和善多了,不再排斥外人。
首次造访,我被小孩丢过石头,被警察拉扯询问,被所有村民斜眼注目。来过许多回后,终于被接纳,但我仍感觉北埔是全台湾民风最封闭、保守的地方。
那天,长廊下有群妇女坐在小板凳上,就着茶簸箩剔茶梗,好让当地闻名的“膨风茶”品相较佳。这位老妇人大概家境比较好,悠闲地靠在藤椅里跟大家聊天。虽只是在自家门口,却收拾得整齐洁净,旧皮鞋擦得光亮,贴着膏药的小腿还套着肉色丝袜。
见我取出相机,老太太自动调整姿势,将上衣拨平、衣角拉直,双手一下放在腿上,一下合在小腹上,见我迟迟不按快门,又将双手扶在椅把上。每个动作都反映了她的细腻心思,也显示出她想展现自己最好的形象。
构图时,我将空藤椅也纳为重点,因为它说明了刚刚还有人坐在她的身旁,亲近到椅脚交叠。拣茶的妇人们七嘴八舌地讲着客家话,我虽听不懂,却能意会她们在逗老太太,说你好漂亮啊!
就这样,我的底片印上了一位迷人的北埔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