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文学的固有特点
日本文学虽在古典时期深受中国文化影响,近现代又受西方及俄罗斯文化影响,但在中国汉字尚未传入日本之前,日本早期的口承文化就已显现自己的固有特征,直至当代日本文坛的名家名篇,也都强烈地弥漫着这种自身民族文化的特性。这种特征就是:以个人感觉世界为主要题材,以自然情感的坦诚展露为主要追求,以古朴、清丽、纯真的自然美为至上的美。与中国古典文学传统相比,日本古典文学更重文学的抒情写意功能,而不重其实用功能,也缺乏对社会政治重大题材的关心。比如《源氏物语》虽是一个日记物语,采用传记和故事的形式写光源氏这个政界名流的一生,但社会政治发展只是背景中的远景,他个人的情愫和男女恩怨才是全书的主要内容。光源氏虽也深受儒家思想和中国文化感染,在琴棋书画的生活艺术中培养得趣味高雅、极有修养,但他却很少用儒家的道德理性去评价人生,也不习惯把个人命运与社会命运统于一身,而是在日式建筑的屋檐下和月色清高的夜幕里不断地沉湎于自己的性情习性,体验各种情态中的风花雪月和各种形态中的男女私情。中国古典诗词虽也极重古朴自然的文学风格,但技巧和追求上都比日本的俳句、散文更注重立意深邃、风格多样和炉火纯青的圆熟。相形中,《源氏物语》中男女互赠的情诗俳句和抒情写意的手法都更显简明单纯,甚至许多未成年女性的试笔或应付之作里还明显有许多稚嫩和平白对话。但日本古典文学仿佛就更喜好以这类不成熟的浅表辞章和情急中的才华窘迫来强调自然美的动人之感和撩人之态。
在中国的儒学传入日本之前,日本自己的固有习俗中并无忠、孝、信、节等儒家道德观,也不强调深自反省的自我修身。罪和恶的评价更接近现代法律思维,且法律意义上的罪、秽又与感觉上的“脏”、“黑”感交融,故而美、善就指向清、明、丽、洁。柔美和女性美占据审美的中心位置。奈良时期(710-794)虽是日中古代文化相交流、相结合的时期,但由于日本社会等级分封制度的特点和奈良时期日本人的婚姻形态是“妻访婚”和母系继承,女子结婚后并不离家,男子隔一段时间后到妻家住宿一段,女性仍保持自己的经济地位,故而男女之间比较平等,不能朝朝暮暮在一起生活的男女就借助诗歌表达离愁别绪或互诉恋情。从奈良时期最著名的日本诗集《万叶集》中,我们不难看到,当时的男女恋爱很自由,家庭关系也较为开放,男人可与他人之妻恋爱,为人之妻也可与丈夫以外的男人恋爱。《万叶集》的主歌手之一大伴家持不仅与其妻子(坂上家大郎的女儿)赠答恋情诗,而且与笠女郎、山口女王、大神女郎、纪女郎、中臣女郎、河内百枝娘子、栗田娘子等互赠情诗,显然当时的人们对这种“婚外恋”并无非议,中国儒道中的父子、夫妻、尊卑关系,尊长的义务和女子贞洁观念等等都十分罕见。
到了紫式部写作《源氏物语》【1】的平安时期(794—1192),中国儒学思想已广泛传播,但各种类型的异性恋仍得到普遍肯定,从贵族到平民皆有此共误。比如《源氏物语》中夕雾大将对其正妻云居雁说:
一个身份高贵的人,斜目也不看一眼,守定一个妻子,好像惧怕雌鹰的雄鹰一样,多么惹人耻笑!被这样顽固的丈夫死守着,在你也不是光荣的。须得在许多妇人之中,特别受丈夫爱怜,地位与众不同,这才教别人羡慕,自己心里也常愉快,于是快乐之情、可爱之事,源源不绝而来。(P828—829)
夕雾的话自然是“花言巧语”,为自己最近一段追求落叶公主的经历寻找托词借口,但也表明当时社会一般男子对这类事情的想法。又比如,浮舟不仅与薰君交往,而且与匀亲王传情递信,薰知情后,并无不满,仍与她交往。甚至连日本当时的天皇都不强求皇后从一而终,朱雀院曾对与源氏有染的皇后胧月夜说:“你以前爱我不及爱别人之深。但我的爱情向来专一,钟情只在你一人身上。我死之后,自有比我优秀的人依照你的愿望再来爱你。然而他的爱情绝不及我的深……你怎么不给我生个皇子呢?真是遗憾了!恐你将来会替与你宿缘深厚的那个人生吧!”
平安时期是日本历史上皇室统治的时期,尤其是858年清和天皇即位后,太政大臣藤原良房就任摄政,因为年幼的清和是藤源女儿与文德天皇所生的第四个儿子,所以实际是外公代为理政。之后的日本政治实权就落入大贵族藤原家族手中,在大约200年的“摄政关白时代”,皇室与大贵族的势力明争暗斗,藤原家族为维护特权,或随意废立天皇或把自己的儿女或亲属的女儿送至宫中做皇后、皇妃及待从女官。其他贵族也纷纷效仿。于是女子在这一时期就成了政治争斗的有效工具,为了使女儿能嫁得天皇或送入皇宫延续家庭势力或改变家庭处境,各种略有希望的贵族女子都因此受高等教育,课程包括音乐、和歌、汉诗、书法等等。由于女子需由女子教授,因而平安时期日本女才子辈出,物语、随笔、诗歌等文学繁荣一时,紫式部生前就曾是皇后的女教师,她本姓藤原,原名不详,因其兄弟任式部丞,故与当时其他女子一样,借父兄官衔为名,以示身份,被当时人称呼为藤式部。由于《源氏物语》一书中紫姬的形象甚为后人传诵,遂又被后人称为“紫式部”。【2】
人间情事种种
《源氏物语》的故事涉及三代,经历70年余,写到了宫内、宫外、贵族、平民400余人,作者开篇说:“话说某一朝天皇时代”,强调自己并不打算记录某个特定时期的特定生活,而是模糊社会背景,将歌物语的抒怀与日记物语的写实融为一体,将历史传奇与宫廷实况谐为一曲。由于紫式部自称“女流之辈,不敢侈谈天下大事。略举一端,亦不免越俎之嫌”(P409),故而《源氏物语》的情节主要是人间“情事”,家常琐事,虽主人公都是天皇、皇后、大臣、太妃,但他们所思所想的却都是婚丧嫁娶、生儿育女。虽然上层宫廷贵族拥有诸多特权,男人一夫多妻,女子仆人成群,但在感情生活中却也因此更多恩怨纠葛和遗憾残怨。
话说某朝天皇桐壶院,特别宠爱一嫔妃桐壶更衣。更衣因亲家已家道中落,无政治靠山,因此招来皇后和众妃的嫉妒,郁郁寡欢的更衣生下一皇子后就死去了。这个小皇子光源氏虽得天皇宠爱,但因母亲无背景而被降为臣籍。光源氏玉貌双全,才华盖世,12岁举行成人礼后,就与左大臣之女葵姬成婚。14岁左右当上近卫中将,常留宿禁中,于是与父亲最年轻的妃子藤壶有染,生下冷泉帝。17岁光源氏遇到一位老地方官的妾空蝉,获得一夜风流。当他利用空蝉小弟引导再入空蝉内室时,先看到两女子正在下棋,空蝉虽就五官一一品评容貌不美,但整体姿态则异常端庄。另一青年女子艳丽、丰满、落拓不羁,光源氏心中又惊又喜,当夜入室后,空蝉察觉悄然遁去,光源氏上床后也觉得床上女子“身材较大”,但想到“若是刚才窥见的美人”又不免心动,“那么势不得已,将就了吧。”这“轻薄少年”第二天温语相慰老地方官前妻之女轩端荻后,仍不能忘情于空蝉,但空蝉坚持不肯再续旧情。于是光源氏想到了头中将曾介绍的贵族女子夕颜。两人偶然相遇时,光源氏发现夕颜果然美貌而又温顺,于是故意不报真实姓名,只悄悄相恋,彼此谈情诉怨,推心置腹。为维护这难得之情,光源氏将她带到荒郊住下,没想当晚暴死。那晚光源氏梦见自己久已不去相见的六条妃子面色恐惧地立在面前,不禁想到自己近期因溺爱这宫外女子,忘记了前期相处过密的各位宫中女子,如年长许多的源典侍、出身皇族但身世凄凉的丑女末摘花、前皇太子妃六条妃子等,由于光源氏觉得葵姬、六条妃子等娇吟成性,城府甚深,丝毫不让人,故而总要寻找夕颜似的温良驯善之人。四下寻找中,他看中了一个出身皇族的美貌10岁女童紫上,于是接入家中,亲自教养,若干年后果然成为理想完美的女性。在葵上死后娶为正妻。但风流不断的光源氏还引诱了右大臣之女胧月夜,这个女子不仅是已进宫准备侍奉皇上的人选,而且是光源氏生母仇人的妹妹,于是右大臣开始在政治上折台。正遇桐壶院驾崩,朱雀院即位,光源氏只好隐退须磨海滨。
失意中的光源氏一边与紫上通信,一边遇到贵族后代明石道人及其女儿明石上。为改变家族命运,明石道人坚持把女儿送给光源氏。不久,朱雀院因眼疾让位给冷泉院。于是光源氏在40岁前被尊为“准太上天皇”,不仅子女因此显贵,明石上及其他过去被光源氏爱过的女子也都被接进华丽的宅邸共享荣华。由于朱雀院的恳求,光源氏迫不得已娶了他的三女儿三公主,没想到三公主与内大臣之子柏本私通,三公主生下薰君后,光源氏心中十分不悦,加上此时紫上在郁闷中病故,光源氏见人见物都触景思人,无法慰解,尤其见到少男少女们无忧无虑、尽情嬉闹,心中更觉得人生“轮回”、诸事“无常”,最后在哀痛无限中消然“云隐”。
三种读法
关于《源氏物语》一直有三种基本读法。一是将之称为“社会小说”,从中看出日本平安时代的社会画面和尖锐复杂的政治斗争,用这种社会学角度看,小说前半部是在写摄政关白时代的荣华和渐显衰败。光源氏可谓作者心目中的“理想人物”,既具有济世救国的才华,又有雍容大度的政治家风度,他关心民间疾苦,秉性仁慈,虽拈花惹草,但多情善感,顾念旧情,一生“善举不可胜数”。同时他淡泊名位和权势,在宫廷斗争中往往表现出容忍和退让,他对皇上的忠诚和辅助应是朝廷的荣幸和希望所在。可惜他一生仕途不顺,桐壶帝在位时,虽很得宠爱,青云直上,但弘微殿所生第一皇太子朱雀帝即位后就处境不妙,被流放到须磨。他与继母藤壶所生之子冷泉帝当政后,重新得到礼遇,甚至礼上加亲情,升至准太上天皇的荣华绝顶,但此时情场失意与官运亨通出现了分裂,紫上去逝,新夫人三公主与原配夫人葵上之子柏本有染,光源氏苦恼、刺激、哀痛而又无奈,从中参悟人生浮华虚荣,在万般苦恼中蒙生退隐出家之心,最后无声无息地逝去。
由此回顾光源氏一生,他实际在政治上软弱无能、无所作为,不过借妇女面前的温文尔雅、体贴入微而充填内心世界,虚度人生。不管其主观意图如何,他带给妇女更多的是满怀心酸和终身痛苦,所以光源氏自己虽相貌出众,才华超群,但徒有一“光华公子”堂皇名字,当时就已遭世人讥评甚多,对后世更是只留下轻佻浮薄之名。(P20)
第二种读法是视之为“宗教小说”,从中看出各种佛教教义的具体阐发和扬善惩恶的苦心劝谏。借用佛学思想的参照,不难看到光源氏在政治生活和爱情生活上都经历了从追求到彷徨,从悲观厌世到精神破灭的过程,不仅在他的心中反复出现“宿命”、“超脱”,向往“净土”的思维,而且《源氏物语》里有众多主角最后遁入空门:紫夫人一直有出家之心,空蝉、三公主、浮舟等相继出家,连朱雀帝后来也做了每日修行的祈祷僧,薰君更是在人生初涉时就内心惶恐不安,渴望获准遁入另一净界。在这一系列人物的内心,都出现了哀叹人生的“悲剧感”,这些悲剧感并非从西方古希腊式“命运悲剧”出发,而是从东方佛教“万事皆定”、“人生如梦”的教义中得到启示,尤其光源氏在荣华绝顶之时,俯首回味往昔旧人旧情旧景,感到恩恩怨怨、得得失失实在是“无常”、“无情”,无论是空蝉的消极回避、六条妃子的复仇嫉恨、葵上的闭守清白、轩端荻的多情善忘,还是紫上的深自收敛、明石姬的心平气和……一切都无非是人间徒劳,各种人及各种选择都会在某一时刻恍然大悟,看破尘世,从而向往“终生净土”。
佛教的思想虽然深浸其中,无常观和净土极乐思想也在《源氏物语》中表现得甚为突出,但佛教对日本当时的社会生活而言,毕竟是一种正在理解中的外来文化,是背景中的近景。正像用社会分析剖析《源氏物语》一样,时代背景和社会心态虽因此可被理性描述,但对人物言行的儒家道德评判和对时代的变迁的阶级分析都来自中国和西方这样的外来文化思路,很可能因此误解或忽略了《源氏物语》这部日本古典文学名著的原有精华。
第三种读法把《源氏物语》看作一部“纯情小说”,这种视野更重日本古代文学的固有特征,把小说的感觉世界和情感世界作为重点进行阅读体验。江户时期日本的文学家本居宣长(1730—1801)曾提出:《源氏物语》表现的是“人世的哀愁”,“在人的种种感情中,只有苦闷、忧愁、悲哀,即一切不如愿的事,才是使人感受最深的”。如上所述,日本古代奈良和平安时期,男女恋情尚比较自由,社会舆论和道德观念中并没有对多情多欲的男女私情表示过多的指责针砭,相反,由于经济和政治的原因,男女相对有一种特殊的“平等”,彼此牵连和结合的原因虽各有不同,但一旦相识、相交,感情相谐、性情相投,依然是被彼此特别珍惜的一种私人生活。虽《源氏物语》中众人的流言蜚语也既多又可畏(P20),但毕竟在贵族的私生活里还是拥有较大的个人自主权,经济和政治的考虑一般也需经过本人同意才能结合进来,并不存在极为严酷、普遍的父母包办或硬娶强嫁,马克思所说的“脉脉温情面纱”仍是冠冕堂皇地装饰在宫廷生活内部的,因而光源氏的“哀感”不是由于父母阻隔或社会干涉,也不是迫于人言或道德谴责,他一生的情场追逐可谓欲得皆可能得、欲罢皆难以罢,几乎没有一个被他爱过的女人不思恋他的容貌和仁慈之心,也几乎没有一个见过他的妇女不惊叹他的容貌才学;但即使如此,光源氏一生仍充满悲欢离合,不尽遂人意,令他无限哀伤感叹,竟因此于壮年早逝。光源氏的悲剧不是典型的社会悲剧,他更多地给人们以超特定时空的生活本身的悲剧感,即追求愈多,哀愁愈多,怜花惜玉愈多,看到的残花落叶也愈多,人生对光源氏来说,虽有种种甜蜜情感的品尝体验,但最终留下的感受最深的却是本居宣长所说的“人世的哀愁”。
自然的哀愁
光源氏幼时尚不知亲生父母经历了生离又品尝了死别,母亲在世时“万人讥诮怨恨”,父亲在母亲去世后的连日愁叹,也被人议论为“荒唐”。由于光源氏聪明颖悟,绝世无双,小小年纪就有风韵娴雅、妩媚含羞的姿态,故而使得哀伤的天皇和嫉恨的皇妃们“都不得不面露笑容”,当桐壶帝觉得这小皇子没有高贵的亲戚作后援,不便将之立为皇太子,还是让他做个臣下辅佐朝臣时,朝鲜派来的一位高明相士在看了光源氏相貌后“大为吃惊,几度侧首仔细端相,不胜诧异”。他认为“照这位公子的相貌看来,应该当一国之王,登至尊王位。然而若果如此,深恐国家发生战乱,已身遭逢忧患。若是当朝廷柱石、辅佐天下政治呢,则又与相貌不合。”紫式部在此时也已经从“背景”和“才貌”两方面预言了光源氏与众不同的地位和命运,即仕途开初就有所缺陷,但内在潜质却风光无限。接下来就是12岁的光源氏与比他大四岁的葵上成亲,小皇子与娇艳可爱的左大臣之女葵姬“性情总不投合”,但由此也对父亲最近娶的小妾藤壶情有独钟,因为听人说藤壶女御相貌酷似母亲。于是光源氏成人的第一步就这样开始:在不能爱的烦恼中学会了偷偷恋慕的欢乐。对光源氏的涉世之初,我们读者比他自己更清楚他未来生活中的幸运和阴影:他在感情生活上的获益,会弥补他官场的坎坷失意,但是他的过分灵敏和天然风姿又会使他的情场得意充满非同寻常的经历和感受。
葵姬和藤壶是光源氏的“童年迷离”,空蝉则是他17岁时的真正动情和他的“初恋之虚”。空蝉出身卑下,也不很美,但整体看来却端庄、娴雅,有日后紫上的神韵。光源氏见她之前已内心倾慕多年,一朝倾吐衷曲后,未想到空蝉虽有万般痛苦之心,却是始终不肯再涉爱河,引出了一番思恋之苦和无法继续之难。光源氏虽在第二次接空蝉时“不得已”与轩端荻共眠,但事后仍不能忘情于空蝉这个“无情人”,时常投书试探。空蝉此时“虽然心如古井之水,亦深知源氏公子对她的爱绝非一时色情冲动可比。倘是当年未嫁之身,又当如何?但今已一去不返,追悔莫及了。”(P60)因而每次回答时总是措词婉转,或用些风雅词句,或加些美妙文字,使源公子觉得虽恨她却仍不能忘记她。空蝉与源氏后来的诸多女子比,的确是一个深诸世事的深情女子,懂得在不能实现真情的现实中如何将恋情尽可能滞留于精神境界,但她虽用心底和笔尖的努力,让光源氏感到她并未真断的思恋情怀,但光源氏却不愿长守那生离的残酷,转而移情另一平民家女子夕颜。光源氏对空蝉的“初恋之虚”,一是虚在与空蝉即使相识于未嫁时,两人恐也难成双,更何况相识空蝉时她已归属他人,早已不能再自己做主,此恋无论多深,迟早要绝情分手。二是虚在光源氏此刻尚是“浮薄少年”,对“初恋”之情并不真的珍惜,只有日后才愈来愈觉得当年对空蝉之心,始终萦绕心间,虽是少年时长久期盼后的一瞬如意,但却留下了一生回忆的痛苦源泉。第十六回光源氏29岁时途径空蝉隐居的常陆,又思往事,感慨无穷,两人互赠俳句诗后,光源氏觉得空蝉之可爱与可恨都不能忘怀,仍时常去试探她心,但空蝉在老夫病故后,发现其子河内守存心不良,只好悄悄自伤薄命,削发为尼。(P362—365)
紫上是光源氏的“理想”之妻,也是他最终的“千年遗念”。紫上不仅由他亲自挑选、亲自培养,而且在葵上之后成为“正妻”。作者写到紫上时,不惜笔墨和场景变幻,写尽她的绝色、至情和亲善人品。紫上不仅青春时美艳惊人,而且中年后容颜更绝,所见之人无不赞叹其“十全十美”,甚至紫上死后的容颜也“光彩艳艳,美不可言”(P866)。紫上用情专一,含而不露,在眼见光源氏风流韵事不断时,有怨无悔,深敛心中怒意,尤其在临终前从容面对世事无常,婉言谈论无限情恩,使光源氏哀痛欲绝,“悲伤得如醉如梦”。紫上的多情善感不仅表现在对光源氏的恋情和忠诚,而且绵延至她所接触的全体人,最终使得她仙逝后,众人对她的无比思恋就像是她的形象必定永存人间。紫式部不仅刻意写她的“十全无缺”,写她的贤惠、才华、知礼和无限高贵优雅之相,而且借别人眼中的她,描画其与源氏的天然匹配,借源氏心中的她,写源氏的自惭形秽和自叹弗如,从而使得紫上几乎成了不能被破坏、被违背、被拥有的美,成了源氏和众人心中永远铭刻的人世悲愁:
以前青春时代,相貌过分娇艳,光彩四溢,有似春花之浓香,反而浅显。今则但见无限清丽之相,幽艳动人。似此美质,而不能久留于世,教人想起来伤心之极,悲痛无已。(P863)
她的一举一动,无论何等些微,都受世人赞誉。应付各种场面,都很诚恳周到。因此她死之后,对她并无深缘的一般人,听见风啸虫鸣,无不潸然泪下。何况对她有一面之缘的人,更是悲伤得无以慰情了。多年来伺候、亲睦驯熟的侍女,都悲叹自己苟延残喘,何其命苦。竟有痛下决心,削发为尼,遁世入山者。(P869)
紫上虽作为女子、妻子、伴侣,可谓冰清玉洁、完美无瑕,但在得到紫上后,光源氏从未能控制往自己怜花惜玉、寻芳问柳的本然性情,唯等到紫上过世,才痛切地感到“生生世世长相契,共作莲间玉荷珠”的生前誓言里仍隐含三心二意的俗人杂念和未能真正领悟人生的侥幸之心。紫上去后,光源氏尽可能谢绝来访,离疏侍女,但孤眠独寝时,不禁想到“从前干了许多有头无尾之事”,或是对胧月夜的逢场作戏,或是对三公主的迫不得已,特别想到某日清晨风雪交加,气象惨烈,紫夫人起身迎他,神色非常和悦,却把满是泪痕的衣袖隐藏起来,不由抱歉之至,后悔莫及,只觉胸中难以容纳。(P872)最初光源氏还想出家遁世,但整理物件时,却看到昔年恋人寄来的许多情书,尤其是自己在须磨流放时紫上的一束情书,还是当年自己亲手结集的,现在看来笔墨犹新,可作“千年遗念”。但实际当年两人同生在此世,书信中已如此哀伤,今日再看,自比当时更哀伤,不如让侍女拿去都火化了。正如源氏的这首俳句:“明知浮世如春雪,怎奈蹉跎岁月迁。”(P872)源氏在拥有生之紫上时,虽有万般情怀让他珍惜紫上十全十美的美,但只有在真正失去后方知自己的一切也随之带走,莫说尘俗之爱、繁花春光,就是岁月光阴也不想再挽留。光源氏最后并未出家而悄然云隐,也表现紫上这“千年遗念”最终成了光源氏心中抹不去的“千年遗哀”。
光源氏的一生的确是晚境极为凄惨的悲剧,与古希腊的命运悲剧比起来,光源氏并无控制其宿命的神谕缠身;与各种社会悲剧相比,《源氏物语》中的美丑并不发生激烈的冲突抗争。善恶之分不是出于品德,也非他人迫害导致。比如光源氏诱使弘微殿妹妹胧月夜坠入情网后,遭流放须磨,这是光源氏自己的行为导致。《源氏物语》更多地表现人物的多情、多欲,对自然美不由自主的爱恋和贪恋之情。光源氏是多情人类的一种代表,他引起别人对美的爱慕,他也对各种各样的女性美和自然美难以释怀,少年时他把女子之美与对母亲之思恋一起追求,初恋时,他对空蝉既爱又恋,中年时对理想之美又怀疑又麻木,岁月流逝,他不断地被不同女性的魅力所吸引,无法参透人生,壮年时终发现自己与其他普通人在本质上并无真正区别,不过是更晚、更多、更深地体会了人生的哀愁。
紫式部笔下,光源氏“对于女人,一经接近,爱情就会油然而生”(P311),每次“意外圆缘”后,他也会觉得自己“疏狂成性”,常作“不端之事”、“无聊消遣”,但平时一旦听诗、看画、弹琴、观景,总不免情思缠绵。相比之下,他对女性的评价标准虽有程式化的一套贵族标准,但同时却也反映了平安时期日本早期美学的基本特征,即重视自己对自然美的敏感善悟,对美的每一细微变化和转瞬即逝都有自动的感情反应。源氏的爱情程式大都是相似的:男女见面时彼此交换写在扇面上的俳句,仔细欣赏对方是否选择合适的衣着款式和色彩纹样;特定的花枝、特定的花香和高超的琴艺,加上善解诗意、混合香气和柔和夜色等等,都会使相爱的人不由自主地燃情冲动。相反,文笔欠佳、未解诗意或衣着过于随便,甚至略带“乡气”,都会使求爱者心怀失望而自然不悦。源氏对女性和爱情的敏感,使他的一生始终陷于没完没了的情感牵连之中,这种以抒情写意为基准的人生方式,也许在紫式部看来是对政治倾轧、社会矛盾纷争的一种超脱,故而光源氏即使无缘成为理想的君主,他也已是受平安时期日本女性崇拜的男性代表。紫式部笔下的女性大都是男性中心权威的附属品和陪衬品,但她们的幸福或向往,却仿佛是希望被源氏这样的男子赏识、倾心。从现代的角度看,我们似乎可对《源氏物语》中的女性命运表示同情和批判,因为她们不由自主地在男性面前表示卑下和柔顺,她们还只是一种性的存在,而非人的存在,她们借男人和婚姻作为自己生活的感情支点和思想起点,但在这种特定的历史阶段和生活状态中,紫式部通过光源氏不同时期的不同心态,实际也集中赞美了男女爱情和个人追求,尤其是健康的性爱和自然的举止,在《源氏物语》中都是审美的对象。这些不排斥色情、欲念的爱情描写,与道德的壁垒和悲剧的结局比起来,也是对个体私情的一种崇拜和对个体地位的大胆肯定。
光源氏去世后,薰君仿佛把他的一生又重新演示一遍,虽然薰君比光源氏在容貌才学上都不能企及,心中也更早地萌发出家的欲念,但无论是他对八亲王的长女大女公子的爱慕,还是对移情二女公子未果的后悔,及后来对浮舟的深加宠爱,都还没有真正达到对人间情感的真正感悟。尤其小说结尾,浮舟在小野草庵收到薰君派浮舟幼弟小君送来的信时说:“你过去犯了不可言喻的种种过失,我都看僧面上,一概原宥。现在我只想和你谈噩梦一般的旧事,心甚焦急。自觉愚痴可悯,不知他人更将如何非笑。”浮舟看后,“念此身已变装,不复是从前的人”,情海纷乱,愁闷忧郁,俯伏而泣,无法回信。薰君见小君垂头丧气回来,甚觉扫兴,左想右思,不禁猜测是另有男子把浮舟在此小庵“藏娇”吧?此一情节与光源氏与空蝉的“初恋之虚”又似又不似,浮舟之心与空蝉十分神似,但薰君之心则远不如光源氏对女性的怜爱和敏感多情。薰君自以为浮舟表面端庄,实则水性杨花,故因其与大女公子酷似,又是自己亲自安顿在宇治而失事的人,所以主动“原谅”其“过失”并以为浮舟坚持不见是因为又有他人介入。与薰君、匀亲王等下一代相比,《源氏物语》更进一步渲染唯有光源氏是人世情缘的真正典范。光源氏一生在情场上不是没有迷离,不是没有始乱终离,也不是没有虚伪做作,如对刚出生的薰君,光源氏就曾“在人前掩饰得很好看,但又全然无意进去看看这讨厌的新生儿”。听说三公主想出家,也觉正中下怀。(P773—774)只是他每在绝处都能最后“软了心肠”,尽可能关爱他人,故这个形象身上多少有着朴素的人文理想和博爱情怀,由于他的才貌双全和特有的仁爱,可以获得近乎于一切他所真想得到的情感回报,所以当他最终仍不满足,仍在近乎得到“一切”中感到近乎于“无”的彻悟,也就写到了人间情感的终极境界,写出了感情世界之绝顶处的哀愁。
人间情事也是一切世间常事的缩影
人间情场在《源氏物语》中并非只是情场,它与政治、艺术、工作休闲等人间一切常事都是一体的。关于这一点,《源氏物语》中第二节《帚木》堪称全书的纲领篇目,这一节中源氏公子、左马头、头中将等四人的“雨夜品评”,实际已把日后将要发生的种种男女恩怨作了一次梳理和总结。他们先谈了世间种种女子。
头中将首先说:“我到现在才知道:世间的女子,尽善尽美,没有缺点可指摘的,实在不易多得!”(P22)因而世间男人恋情总受环境、心境的影响变幻不定,如有的女子,父母双全,爱如珍宝,娇养深闺,期望甚大,容美、性温,有一技之长……但一旦终于相处,结果很少让人不失望。又比如:上层之女缺点多被隐饰;中等女子,长短多人议论;下等人家女子,没人注意。谈到等级,左马头说:有人本来门第高贵,然后家道中落……有人生于平常人家,父亲升官发财后,成为自命不凡的“名媛”……所以说,其实上中下等级难分。右马头接着说:有的人,家世高贵,现在也声望隆重,如其女子教养不良、貌丑,别人就怪……反之,如相才双全,人们又觉不足为怪……总之,没有“最上品”的女子。若默默无闻、凄凉家境中出一个秀慧可喜的女儿,使人非常珍奇,久久难以忘怀。若是父亲年迈肥蠢,兄长面目可憎,闺女却绰约娇姿,虽只小有才艺,与绝色佳人不能及,但却特别让人舍不得。
谈到此,左马头引出政治事业与家庭生活的一番比较:作为世间一般女子看待,固然无甚缺隐;但倘要选择自己的终身伴侣,则世间女子虽多,实在也不容易选中。就男子而论,辅相朝廷,能为天下柱石而安民治国的人虽然很多,但要选择真能称职之人才,实在难乎其难。(P24)男人为官,尚有左右辅助,政通即人和;狭小家庭,主妇只有一人,如果细想其资格,必具的条件甚多,一般主妇就往往“长于此,短于彼,优于此,劣于彼”。可见政事、国事尚可笼而统之地将之作为整体,人作为这整体中一员,只实现一己责任义务即可。家事则起于两人世界,若果不合,又须终身相守,不免令人犹豫再三。这里的女性视点很鲜明,即认为家事难于政事,情感的世界更是一番奥秘天地。
左头马说:有的女子婚前相貌不美,年方青春,洁身自好,一尘不染,写信措词温雅,墨色浓淡适度……男子一意钟情后,才发现是轻薄女子。有的主妇认为做贤内助,不须过分风雅,但若整个蓬首垢面,毫无风趣,只知柴米油盐杂物杂务,则无法容忍。男子朝出晚归,所闻所见,若与妻子谈不起来,只好独自笑叹,还被木妻问:“您怎么啦!”有的驯良之妻,夫让她做的事却总办不到、办不好;……有的冥顽不灵妻,毫无可爱之相,偶值时机,却会显示高明手段。
左头马详谈纵论终无定见,实际谈的是矛盾何以产生又如何解决,他感慨道:世间更有一些女子,娇艳羞涩,遭可恨可怨之事只隐忍在心,外表依旧冷静,到了悲愤之极时就留下哀伤欲绝的诗,令人怀念的遗物,逃往荒郊、天涯去隐遁。“我儿时听到这样的故事,总觉异常悲伤,可歌可泣,可是现在回想,这种人也太过轻率,不免矫揉造作。抛撇了深恩重爱的丈夫,不体谅他的真心实意而逃遁远方,令人困惑莫解。借此试探人心,这行为正是一失足成千古恨,也可谓无聊之极了。……无论后来是否悔恨收足,今后夫妇双方,不免相互顾忌,心有隔阂。”(P26—27)
头中将由此也谈起了夫妻间隙:丈夫有外遇时,有的女人怀恨离居,从此情凉断绝;有的女人听其放恣,又过于轻率。应在言语中隐约表示而勿伤感情,丈夫之情便可挽回来了。还有的妻子自己清白,对不贞丈夫唯有忍声吞气,别无办法。头中将说到此想到妹妹葵姬与源氏的婚姻,心中好不怏怏。这四人在谈了人间种种女子和婚姻矛盾后,引出一个更重要的话题,即人间之事都可分为两大类,女子、婚姻如此,细木匠、画家、书法皆然,人间俗物俗人总有两种类别:玩赏之作,生动灵气;高尚正品则追求尽善尽美,外表反不触目,其气质却使俗作望尘莫及。
这一夜谈论的虽都是“世间种种女子”,但实际谈的也就是天下之事。在紫式部笔下,男女私情与人生内涵、婚姻之愁与宫廷之争、日常修行与理想之维都不见得有什么天然界限。这四人或谈或论,左头马和头中将是馨吐肺腑之言,毫不隐讳,源公子则因触动了与葵姬两情不悦的难言之隐,而闭目假寐、不常作声。这“两夜品评”的人物场景,对当时尚且17岁的光源氏而言不一定真的听了进去,但日后他却实在是一一亲历,感受甚深。整部《源氏物语》的特点就是畅谈人生之细理柔情,详说感情中的人间生活。而这种感觉生活的悲剧感,就是人自身的悖论显现:人追求的是各式各样的美感,高贵的朴素的什么都不想错过,什么都不想放弃,最终得到的却是各式各样的痛苦和不幸之感。感情生活如此,理性生活又何尝不是?
由于是描写人生细理柔情的巨作,故《源氏物语》的文笔也长在优美抒情,柔软典雅。全书结构庞大却用编年史方法清楚串连,人物描写大都先简明定位,再不断借他人评述或场景变迁来反复渲染,仿佛是人物水墨画,浅勾轮廓后再用透明的不同墨色逐渐点染、细部传神。紫式部对人物内心世界的描写文墨较多,绵密细腻而又温情似水,时而是借物咏叹,自然坦诚,时而是借景抒怀,含蓄委婉。由于作者将人间俗物、俗人皆分为两大类,故而生动者写其多情多态、不期而遇,高贵者写其圣洁无瑕、深藏若虚;虽两类人物彼此交错、辉映时,甚是迷离人眼,让人有两难之怨,但回首追忆人生往事时,又都是“无常”生命的随时消逝,令人扼腕而又无可奈何。最终,也就写尽了美和美的哀愁。
注释:
【1】〔日〕紫式部:《源氏物语》,丰子恺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年版。文中引用仅注明页码。
【2】她大约生于978年,死时年仅33岁左右。除《源氏物语》外,还留有《紫式部日记》、《紫式部家集》。她出身虽属中层贵族,但祖辈父兄都是当时著名歌人,故自幼熟习汉诗、和歌,学研音乐和佛经。由于家道中落,她嫁给了一个比她年长20多岁的地方官藤原宣孝,生女贤子。但不久丈夫就去世,孤寂中的她后被召入宫内做一条彰子皇后的女官,为她讲解《日本书记》和白居易的诗作,也因此了解了许多宫中生活和朝廷内幕。一般认为紫式部寡居时就开始创作《源氏物语》,故有人认为其父藤原已为之创作了大纲,由她补写细部,也有人认为全书末尾“宇治十贴”是其女贤子续成。还有人认为此书在紫式部之前早已有之,由她修订而成。事实真相因年代久远而无法考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