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儿子娃娃
14789700000066

第66章 躲起来的纱巾

艾孜买提最近跟他老婆闹脾气,这可是他们结婚十几年来的头一次,个中缘由说来让人大跌眼镜:只是为了一条旧纱巾。

那天早晨就让艾孜买提感到有点异样。几只乌鸦一早在白杨树树梢鼓噪,平时晴朗的天空那天飘来一丝乌云,家养的一群鸽子从笼子里放出来后停落在院子中高高的栖架上,没有一点急着外出放飞觅食的意思,这要是放在往日,栖架上早已不见了踪影。老婆米日古丽从房间出来问在院子里清扫的艾孜买提,是否看过到她的一条亚日姑(纱巾之意)。艾孜买提回话说,纱巾不是好好地在你头上戴着嘛,不是还有十几条大大小小、花花绿绿的纱巾在柜子里收藏着嘛!

米日古丽说起纱巾的次日,正逢色力布亚每周四的巴扎日。艾孜买提骑了摩托车赶巴扎,走过卖纱巾的摊,想起老婆提起过的纱巾,就顺便给她挑了一条时尚又鲜艳的纱巾。

艾孜买提本以为买了新纱巾能博得米日古丽的欢心,想不到刚拿出新买的纱巾就遭到老婆的一阵埋怨,说他乱花钱!

米日古丽要找的那条纱巾,是当年老公艾孜买提送给她的定情信物,她平时收藏在衣柜底下。独自一人的时候,米日古丽常会取出这条式样老旧、褪了颜色的旧纱巾戴在头上,默默回想她逝去的青春岁月,以及与艾孜买提谈情说爱的美好时光。

为了这条纱巾,艾孜买提夫妻俩把家翻了个底朝天,就差上房揭瓦、掘地三尺了,可这条纱巾就像躲着他们似的连个影子也没见着。

纱巾没长腿,不会自个儿跑掉;艾孜买提也不会再把这条旧纱巾送给别的女人;米日古丽也没把这条旧纱巾送人。想来只有两种可能,要么米日古丽没有把这条纱巾整理到要搬的那堆家什中,要么艾孜买提忘了把它带到新家里来。

艾孜买提是色力布亚镇阿克吾斯塘村的村民,还是村里的农机手。今年他家与其他村民住上了由国家和上海援疆补贴资金修建的安居富民房。艾孜买提家新盖的混凝土砖房有80多平方米,有单独的卧室、客厅、厨房和卫生间,通电通水又通电视,做饭烧菜用上了液化煤气。300多平方米的院子里,还有一个羊圈、一个小小的蔬菜棚,院子里栽种了几棵枣树、核桃树和杏树,一辆拖拉机和一些农具整齐地停放在院子的一侧。

在这之前,艾孜买提家住的是木板夹心房:木板土坯墙,芦苇泥糊的房顶。这种房子还是在巴楚经历了2003年地震后为了保障村民居住安全才修建的,当时叫抗震安居房,而在2003年前,艾孜买提家祖祖辈辈居住的是一震就倒的土坯房。

村里的设施也在渐渐地向城镇看齐。铺上了柏油路,安上了路灯,开了小卖部,还建了一个公共健身娱乐的小广场。

在搬家的前几天,艾孜买提就吩咐米日古丽说,我们嘛,搬新家啦,旧家具嘛,该扔掉的扔掉,能送人的送人;旧衣服嘛,也是该扔掉的扔掉,能送人的送人!

现在嘛,这条旧纱巾找不着了,不是丢了,就是纱巾自个儿躲起来了。艾孜买提弄不明白,丢就丢了呗,再买条新的就是了,米日古丽犯不着为了一条久已不戴的旧纱巾和他生气。

虽说新疆大男子主义习俗盛行,但艾孜买提平日对老婆恩爱有加,平等相待。不说结婚时候给的彩礼,米日古丽生女儿巴哈尔古丽的时候,他给她买了金耳环、金项链;生儿子艾日夏提的时候,他又给她送了一只粗重的金手镯。平时给她买的衣服啦、鞋啦就不用说了,纱巾嘛,不知道给买了多少条啦。

米日古丽可不这样想。“艾孜买提,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那是我读高中时你送给我的定情信物,我好好珍藏到现在。我对你的感情还如当初一样炽烈,你却嫌我人老珠黄,又看上了哪个姑娘不成?”

艾孜买提记得是当初用父亲买买提给他的零花钱给米日古丽买了一条鲜艳的纱巾。只因鲜艳的纱巾是婚后的阳刚子才戴,未婚少女和学生一般都戴素色的纱巾,所以艾孜买提送的这条鲜艳纱巾,米日古丽平时在学校里很少戴。

“可你咋只记得这条纱巾呢?我送给你的东西还有好多呢。你现在像镰刀一样又长又弯又密的眉毛还不是我送你的奥斯曼草养成的?”

维吾尔族小女孩从小有每天早晚用奥斯曼草汁涂眉毛的习惯,据说这样可使眉毛长得又长又弯又密又会对男人“说话”,所以当地维吾尔族人称奥斯曼草为“眉毛的粮食”。

艾孜买提和米日古丽是高中同校隔壁班的同学。他俩最初是怎么对上眼的,又是谁主动追求谁,第一次接吻是在学校操场边的哪个旮旯角落,这些都成了两人平时闲聊斗嘴时不变的话题。在那个普遍认为“读书才能改变命运”的年代,艾孜买提和米日古丽两人的爱情一如在南疆夏日炽烈阳光下的小麦般疯狂生长,最后似一把火,把他俩读的教科书都给燃着了。他俩的学习成绩直线下降。当许多同学拿到了疆内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时,他俩除了一个补考后才给颁发的高中毕业证书外,什么也没拿到。

不过,这也没有难倒这对对未来新生活满怀憧憬的年轻情侣。艾孜买提高中毕业后回乡接过了从父母那里匀出的几亩水浇地,扛起坎土曼当上了农民。他与恋人米日古丽早早地结了婚,次年生了女儿巴哈尔古丽,又过了几年,儿子艾日夏提也来到了这个生动美丽的世界。

就这样,艾孜买提的日子就如太阳东升西沉般一天天过去,平淡、快乐又幸福。偶然想起那些读书成绩还不如他好的高中同学,一个个都考上了大学,毕业后又回县城找到了体面的工作,而他每天顶烈日冒酷暑翻地挖渠筑田埂,艾孜买提的心里就感到不是滋味。“假如当初不谈恋爱……”艾孜买提有时会想到这句话,但他又如赶走一只讨厌的苍蝇般会把这个念头迅速从脑海里驱走。

更多的时候,艾孜买提会念想他眼下生活的种种好处,安慰自己:“我嘛,自由,不想干活的时候呢,坎土曼一扔就可走人,那些坐办公室的同学行吗?”“我嘛,家里院子大大的,养羊喂鸡玩鸽子,快乐得很,他们的公寓房嘛,我去过,小小的,人多转不过身。”“我嘛,播麦子、种棉花、栽果树、开拖拉机,收入不比他们差呀。上海来援疆,免费给我家的枣树、核桃树嫁接上了优良品种,这两年果园挂果多多的、产量高高的。”“我嘛,每天把坎土曼舞得像风一样,身体比坐办公室的他们要健康结实。”对最后一条,艾孜买提常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真属于当农民的好处之一。

麦子割了一季又一季,杏花开了一年又一年,艾孜买提和米日古丽的青春犹如一把用旧的坎土曼那般渐渐褪色。而他们的后代、在县城读初中的女儿巴哈尔古丽,日长夜大,出落得蛇身柳腰,深瞳弯眉,胸脯如枝头上一对早熟的苹果般迅速膨胀,艾孜买提分明看到了她母亲米日古丽年轻时漂亮性感吸引男人的影子。每当看到巴哈尔古丽戴了条不是他给买的新纱巾时,艾孜买提总要紧张地悄悄问老婆,女儿的这条纱巾是否为她所购。平日里,艾孜买提也经常叮嘱女儿要用心读书、考上大学,不要在学校里早早地跟小巴郎子谈朋友,也不要轻易收受男同学赠送的礼物。

现在,一条旧纱巾成了艾孜买提的心病,一时半会儿还过不去。他早晨爬上房顶放鸽子、中午碰到邻居米吉提家的小毛驴、黄昏进棚圈喂羊、深夜听到院墙外狗的吠声时,总隐隐感觉到这些平时对他很温和乖巧的畜生们都用异样的眼睛看着他,似乎在说:“看,这就是弄丢了米日古丽定情纱巾的那个怕老婆的男人!”

(写于2013年月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