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儿子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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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会飞的馕

凌晨时分,南疆原野一片寂静,星星在天边闪烁,公鸡还没到打鸣的点,狗也值了半夜的班正在打瞌睡,白眼圈毛驴睁着眼睛似睡非睡,打馕买买提就独自起床了。

“命比驴苦呀!”打馕买买提在心里叹气道。

打馕买买提开了电灯,推开了门,门外就是馕坑和馕摊,馕坑与屋店用半窗隔开。他把白天熄火的馕坑先用废柴点着了,添了几铲煤,让馕坑先预热起来。看着火苗一下子从坑口窜了出来,打馕买买提盖上了馕坑的盖子,然后进屋叫醒他的老婆阿娜尔古丽和小儿子艾尔肯,要他们起来一起和面、打馕。

51岁的打馕买买提大名叫买买提·阿里甫,育有两儿一女,大儿子与女儿都已结婚成家,另立门户,住在离此不远的小巷子里,只有尚未成婚的小儿子跟在他身边。打馕买买提是这里的乡亲给他起的绰号,以区别这条街上其他叫买买提的人。老街上做买卖叫买买提的人实在太多,分不清哪个买买提,所以有的叫琼买买提(大买买提之意),有的叫克齐克买买提(小买买提之意),有的叫喀拉买买提(黑买买提之意),有的叫阿克买买提(白买买提之意),有的叫铁匠买买提,也有的叫鞋匠买买提。

这个馕摊是买买提的父亲阿里甫留给他的。他的父亲去世好多年了,埋在城南一大片沙漠的麻扎里,麻扎面还埋葬了他的母亲、爷爷、奶奶和其他亲戚。买买提知道他终有一天也会埋葬到那里。时光如刀催人老,父母亲的模样在买买提的脑海里已变得越来越模糊。

馕摊位于老街一条小巷子的入口处,位置极佳,开了有四五十年了。想当初,买买提的父亲决定把这个馕摊传给他时,他心里一百个不乐意。买买提不想像父亲一样,一辈子的生活就被锁在这个三尺之地的馕摊上。随后的几年,买买提南疆北疆到处闯荡,他打过短工,卖过羊皮,贩过玉器,就是没挣上几个钱。有一阵子他无所事事,整天游荡,抽烟,酗酒,也疯狂追过心仪的女孩子。最后,为生活所迫,买买提回到家乡,从父亲手中接过了现在的这个馕摊。

馕摊的馕坑还是他父亲在世时的那个模样,如腰鼓样的粗大坑身,坑口大小正好能伸进一个人的头和一只手。买买提只是每年在坑的内壁上重新涂上一层泥巴。这种泥巴来自县城东多来提巴格乡的沙质地里,这里的泥巴富含盐碱等对人体有益的成分,特别适合做馕坑的内壁。用这种泥巴制作的馕坑烤出来的馕有一种特别的香味,口感极佳。

县城有大大小小10多个馕摊,每个馕摊做出来的馕都有细微的差别,就好比英国每户人家做出来的乳酪各不相同一样。买买提从父亲手中接过了这个馕摊,也继承了父亲打馕的手艺,这种手艺也是他父亲的父亲传下来的,就这样代代相传,形成了打馕的独家秘籍。现在,买买提对自己的打馕手艺颇感满意:南疆什么地方产的小麦面粉质量最好、面粉中加多少水、放多少盐,和面用多少时间,和好的面又放置多少时间,一个馕坯需多大的面团,用多大的馕锤,馕锤敲馕坯多少下,馕坯在坑中烤多久,一切尽在买买提的脑子里与手中。买买提还想尽快把打馕的手艺传给小儿子艾尔肯。

早上的第一坑馕出炉了,色泽一如成熟的麦子般金黄诱人,一股香气毫不犹豫地窜进买买提的鼻子里,又如一股风似的逃到无边的空中。刚从艾提尕尔清真寺做完晨祷的穆斯林循着这股香气来了,这群人中有尧里瓦斯、阿尔斯兰、艾孜买提、阿里甫,当然还有买买提,都是十几年的老顾客了,有的还是他父亲那时的老主顾呢。

馕是新疆维吾尔族人的主食,一日三餐(斋月一日两餐)馕都可以作为主食。农牧民到田间地头劳作、牧羊的时候身上带个馕,就着沟渠清水当午餐;也经常看到火车、汽车上的维吾尔族大爷大娘提着一大袋馕外出;名闻新疆的库尔班大叔进京的时候,他赶的毛驴车上就放了一车的馕,走一路,吃一路!实在想象不出,没有了馕这种伟大的食物,新疆维吾尔族人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

一说到馕,买买提就会冒出一肚子有趣的故事。还是在买买提爷爷的爷爷的爷爷的那阵子,就说是好久好久以前吧,头一天烘烤好的馕到了第二天总是缺少几个,缺少的馕不是在厨房里被找到,就是躲在房间里的坑上,甚至藏在橱柜里。乡邻买回家的馕,放上一晚总会少几个,害得乡亲来说是买馕当场数错少给了,让买买提爷爷的爷爷的爷爷背负了莫名的冤枉。

有一天,一位高人路过此地,买买提爷爷的爷爷的爷爷送给他一个新出炉的麦黄圆馕,那位高人从怀里取出一把缀满小钉子的木柄馕锤作为回报。自从用馕锤在每个馕上扎上上百个针眼后,就再也没有发生过馕“逃跑”的事,而且打出的馕也更松软好吃了。

有些传说更玄乎。远的如经常访问地球的外星人驾驶的飞碟,近的如阿拉丁神灯,哪个神仙坐的腾云驾雾的飞毯,更近的如人们常玩的飞盘,按买买提的说法,其实一开始都是山寨了新疆维吾尔族的飞馕。

馕不仅会飞,还能听懂人话,这听懂人话还不打紧,紧要的是它听不得人们说它的坏话,说馕的前身麦子的坏话也不行,活像个爱发脾气难伺候的女孩子。有次买买提不小心说了恰尔巴格乡艾克拜尔家的麦子今年长得欠佳的话,当天烤出来的馕不是不熟,就是烤煳了,或是吃起来能咸住嘴巴。买买提心想我只是不小心说了别人家麦子不好,要是说了馕的坏话,结果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所以,买买提一家在打馕的时候只会聊谁家的古丽漂亮,谁家又生了个娃,哪家的羊生了小羊羔,而从来不聊“馕事”。

就如卖肉的人家天天吃碎肉,做豆腐的人家天天食酸豆腐一样,打馕的买买提一家的主食当然是馕了,早餐是馕,午餐是馕,晚餐还是馕,一天有卖剩馕的时候更是如此了,除了有亲戚上门和家有喜事,买买提家一年中难得有改善伙食的时候。“自己家做的,花什么冤枉钱到外面去吃拉面、抓饭呀,省下一块是一块,还要给小巴郎子娶个阳刚子(妻子之意)呢。现在给女方的彩礼可是一大笔钱呀!”买买提总是这样劝说家人。

下午是一天中生意最冷清的时候,也是买买提最悠闲的时候。忙了一天的馕坑也闲了下来,一个个新出炉的麦黄圆馕一沓沓的整齐地放在摊上,散发出诱人的香味,等待着它的主人,也招惹来苍蝇的光顾。

买买提呆坐在馕摊旁,无精打采地打量着老街上人来车往。和面、打馕消耗了买买提太多的力气,渐渐老去的岁月平添了买买提心头的几许忧伤。

买买提忽又想起了他的父亲——最近他老是想起他,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年,他也每天坐在如今买买提坐的凳子上,也呆望着眼前你来我往的人群,从日出到黄昏,一坐就是一天,任由太阳的影子把他拉长、变短又拉长。

买买提知道,他也会一天天老去,先是老眼昏花,看不清他老婆和孩子的模样,然后是和不动面、打不了馕,最后是外面再精彩的世界也激不起他内心的一点点涟漪,一如他死去的父亲。

买买提也知道,他的小儿子最终会接手这个馕摊,也会毫不走样地继承下他家几代人流传下来的打馕手艺,他的儿子们总有一天也会像他一样老去。而唯一不老的,是一个个新出炉的麦黄圆馕,一代又一代,直到永远。

(写于2013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