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论断裂”是法国当代马克思主义者阿尔都塞在研究马克思早期著作时所运用的一种认识论分析方法,也是揭示科学理论形态发展的认识论方法。
阿尔都塞自20世纪60年代以来出版了一系列研究著作(1),其中的《保卫马克思》和《读〈资本论〉》在出版后,其中的思想在当时法国占有重要地位。阿尔都塞因而与列维·斯特劳斯、拉康、福柯及巴特尔一起成为“结构主义”的理论先驱,因阿尔都塞的源出于结构主义的理论方法,他也被称为结构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的倡导者,对战后法国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有着重要的影响。然而在对阿尔都塞思想影响的分析中,人们通常从只是从马克思与德国古典哲学的关系来理解阿尔都塞,而没有从阿尔都塞所提出的方法上把它融入到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具体过程中。因而在“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已经亡故的阿尔都塞凭借着一大批遗著的问世再生了”(2)。无疑,这种再生已经不再是原有性质上的阿尔都塞,而是被再生的阿尔都塞的意义。而同样,从阿尔都塞的方法中诞生出的马克思主义的理论,也具有经阿尔都塞再生的意义。
从阿尔都塞的学术方法来说,“认识论断裂”是从其先师加斯东·巴什拉的科学认识论研究中接受过来的一种观念,而被运用于对马克思理论形态的研究中。但是,阿尔都塞自幼深受的天主教熏陶,这有意无意地表露在他对马克思思想的研究历程中。同时,黑格尔思想的影响,不但是阿尔都塞,也是整个战后法国马克思主义思想研究中挥之不去的一道重屏;进而阿尔都塞从热耶夫的黑格尔哲学转道到马克思的领域中。这样就构成了阿尔都塞在自身不断断裂的过程中向马克思的靠拢。也构成了阿尔都塞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探寻异质性的一条重要途径——重新生成的马克思。
第一节 “断裂”与《保卫马克思》
20世纪50年代,在欧洲左派学者高扬人本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热潮中,阿尔都塞看到了资本主义在战后重建中表现出强大的意识形态的作用,这一点,与西方马克思主义传统中的人本主义思想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也与当时苏联教条主义政治意识形态对整个国际共产主义运动的影响有着深刻的关联。当苏联表现出强大的政治意识形态的作用时,西方资本主义世界却呈现出亚意识形态的特点,即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放弃了在主流哲学中的话语地位,而转向在文学、艺术和文化批判领域的兴趣,使马克思主义从科学理论的地位下降到非科学的状态(然而,今天的科学和技术已经转化成为一种意识形态,这是阿尔都塞在世时万万没有预料到的)。因此,重新恢复马克思主义的科学地位,就成为战后法国马克思主义理论界的一项迫切的任务,而首先,就是从马克思主义本身的理论形态中寻找出其科学性的特质。
因此,当阿尔都塞全身心地投入到重读马克思时,借助于加斯东·巴什拉的理论方法,他开始把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解释为理论上的人本主义和唯心主义的历史主义的中断,而试图把马克思的理论方法理解为一门历史科学的创立。回顾阿尔都塞要“保卫马克思”的历史原因对我们理解阿尔都塞的思想有着重要的理论意义。
一、“断裂”的理论传统
在阿尔都塞看来,战后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战场上,面临着无产阶级文化派树立起的资产阶级科学与无产阶级科学的二元对立,从而使科学本身丧失了应有的理论立场,特别是前苏联斯大林主义的教条主义影响,使科学下降到意识形态的专制地位。面对着这样的情境,阿尔都塞看到了当时“为了用一种超脱历史的观点去承认历史”的理论热情,然而,他也指出:“因为我们太热衷于在马克思青年时期著作的意识形态火焰里重新发现自己炽热的热情”而对真正出现的理论斗争却一无所知(3)。阿尔都塞从马克思对蒲鲁东的批判中发现了“法兰西的贫困”,即历史给法国工人运动留下的遗产十分微薄,以至于在历史上缺乏真正的理论素养和传统,特别是法国工人运动实践与理论的脱节,加上长期的资产阶级政治统治导致的工人与知识分子的分离,造成了战后法国工人运动中对马克思主义的渴求与迷茫。而引起阿尔都塞思想变化的,是他看到了马克思主义理论需要得到重新解释的现实困境:“只有极少数知识分子具有足够的哲学修养,能够认识到马克思主义不仅是一门政治学说,一种分析和行动的‘方法’,而且作为科学,它是发展社会科学、人文科学、自然科学和哲学所不可缺少的基础研究的理论领域。”(4)但遗憾的是,法国缺乏真正的理论大师。阿尔都塞所处的年代,有着像福柯、拉康和巴特尔一样的哲学家的出现,但他们的研究并没有聚焦于马克思主义哲学,而是从对资产阶级意识形态的批判中试图走向另类哲学思维的代表人物,所以,缺乏理论大师并不是在哲学领域缺少创新的知识分子群体,而是在马克思主义研究中“缺席”的理论家们。缺乏由工人运动的历史造就的、与法国共产党的实践相一致的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理论大师!加上马克思早期著作中浓郁的黑格尔色彩,使得人们在理解马克思主义理论时遭遇到理论的空场。
不仅如此,触动阿尔都塞理论神经的是当时还面临着“有些马克思主义哲学家,为了让人们起码能听得下去,不得不把自己乔装改扮起来——他们这样做完全出自自然的本能,而不怀有任何策略的考虑——他们把马克思装扮成胡塞尔、黑格尔或倡导伦理和人道主义的青年马克思,而不惜冒弄假成真的危险”(5)。他们倡导人性观念,虽然把人们从斯大林时期所压抑的政治意识形态的笼罩下解放出来,但因此却放弃了哲学赖以生存的坚实基础,而把根基交给了信念。于是,阿尔都塞以遮掩的方式把人道主义和人性观念的基础归根于神性。而阿尔都塞的“回到马克思”的解读,在这样的历史条件下进行。这种反政治意识形态控制的观念必然向另一个极端,那就是从客观性意义上形成的哲学的死亡:“让哲学名副其实地作为哲学而死去。”(6)
死亡即是中止,是旧事物的断裂。阿尔都塞在其断裂分析中,看到了虚假的死亡与此同一性延续的实质。第一种是“哲学在行动中死亡”,即是宣称哲学已经为政治所实现、为无产阶级所完成。虽然这种宣称哲学死亡的理论源自于马克思的《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但只是从政治实用主义的角度,以含糊的方式来理解马克思关于解释世界与改造世界之间的关系,把它们截然对立起来。这种政治实用主义把哲学单纯地理解为政治行动的宗教。第二种是哲学上的伪科学——实证主义所宣称的哲学的死亡,哲学的死亡之因在于哲学是教条,因而空洞的教条在充实的科学论述面前死亡,这种实证主义同样也导致了虚假的科学性。因为,在它们的视野中,哲学的死亡是以“问心有愧”为代价的牺牲(7)。第三种死亡是阿尔都塞式的死亡,是消解主体,转向无主体的历史科学的过程。阿尔都塞认为,哲学的真正死亡是在其完成批判任务之际。因为,当下的意识形态已经完全颠倒了科学与对象的关系而建立起了幻象的世界,哲学的任务正是通过“批判”来消除这种幻象而进入真实的王国。哲学的死亡与幻象的消除是一致的。因此,断裂的真正意义就是要“从我们自己的立场去重新开始青年马克思的批判历程,越过阻碍我们认识现实的幻想浓雾,最后达到唯一的出生地:历史。以便在历史中终于找到在批判的密切注视下达到现实和科学的协调”(8)。按照阿尔都塞的理解,马克思的历史理论是马克思的哲学基础,然而马克思的哲学仅仅只是奠定了基础。在阿尔都塞的潜台词中有着要接着马克思尚未说出的和未竟的事业继续说和实践的要求。在阿尔都塞看来,教条主义的产生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马克思主义哲学还处于不完善状态(包括卢卡奇和早期科尔施的西方马克思主义研究)。
阿尔都塞在进入马克思思想的断裂前先把自己和西方马克思主义哲学的发展进行了断裂。按照阿尔都塞自身的理解,是要“把据以思考一般的现实理论形态(哲学意识形态、科学)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概念运用于马克思本身”而“借用雅克·马丁关于总问题的概念,以指出理论形态的特殊统一性以及这种特殊差异性的位置”,还“借用加斯东·巴什拉关于认识论断裂的概念,以研究由于新科学的创立而引起的理论总问题的变化”(9)。阿尔都塞以新形成的理论思维方法进入马克思主义哲学的领域,然而其自身所言的“把马克思主义理论概念运用于马克思本身”就成为虚设的口号了。所以阿尔都塞的断裂,实际上是阿尔都塞开始用自身的方法为出发点进行对马克思的解释,从而构成的是阿尔都塞式的马克思主义哲学。故而,对教条主义批判的“阿尔都塞的评论不失为一种重要的托底之论。”(10)实际上,通过借用“总问题”和“认识论断裂”,实现的并非是回到马克思主义哲学的本真状态,而只是阿尔都塞哲学观念的开始。
二、“认识论断裂”的方法与马克思主义哲学
阿尔都塞毫不掩饰加斯东·巴什拉的“认识论断裂”的概念在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时的作用。即阿尔都塞并不是真正运用马克思的方法进入马克思主义哲学,而是从外部引入了解释马克思主义哲学的观念。
巴什拉科学认识论的目的,是要揭示出把握真理的认识论机制。巴什拉认为:“人们摧毁错误的认识,克服精神本身妨碍精神化的东西,逆反先前认识才能获得正确的认识。”(11)他指出:科学在实现决定性转变的时候,“科学思想——从某些灵魂在其中生活的独有形式而言——具有心理构造功能”,因此,“当代科学越来越成为一种对思考的思考”,而思想本身“随着演变的进展,正像柏格森先生精辟指出过的那样,瞬间的、局部的反应逐渐复杂起来,它向空间扩展,在时间上停滞。”(12)巴什拉的科学的精神分析理论试图揭示科学认识发生时的精神结构变化及其构造作用。
阿尔都塞从巴什拉的科学认识中继承了“认识论断裂”的意义,把马克思的认识论断裂理解为是马克思思想转折的关节点及其表现形式。因为在阿尔都塞看来,马克思的新哲学的诞生与作为科学的历史唯物主义是同时发生的,那么在理论上必然存在着马克思理论的出发点和基础以及它对历史产生的革命性影响。不但如此,阿尔都塞还试图区分马克思主义哲学与科学的异质性特点,因而“认识论断裂”成为研究马克思概念结构的心理基础。巴什拉对科学理论的精神分析方法被阿尔都塞偷运进了马克思主义哲学的研究中,成为阿尔都塞式马克思主义哲学所特有的理论构架方式。但我们不能不注意到阿尔都塞对巴什拉的挪用中实际上已经改变了巴什拉的思想。因为,按照巴什拉的分析,科学具有两种不同的态势,即从前科学到科学的断裂以及科学革命实现的从一种形态向另一种形态的飞跃而表现出的断裂中生成的意义。这两种不同的断裂情况下科学理论的表现方式不尽相同。而阿尔都塞所关注的只是从前科学到科学形态形成之间的断裂,而舍弃了科学形态本身的飞跃性意义(在这一点上,可以说是阿尔都塞所具有的片面的深刻性意义——作者注)。
因此,在阿尔都塞的“认识论断裂”中,实际上存在着多样性的矛盾。正如我们前面所说的,阿尔都塞要区分马克思主义哲学与科学的异质性。而这个起点本身实际上在阿尔都塞的理论中已经预设了一个基本框架,即马克思主义哲学不是科学!阿尔都塞只是用科学认识的方法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从而区分出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科学与非科学的成分。而这恰恰是阿尔都塞时代法国哲学家们所形成的一种的心理幻象,因此,有人把阿尔都塞的马克思主义研究称为是时代的错误,即阿尔都塞既要求成为马克思主义,又要求成为纯粹的科学理论,而马克思主义哲学首先是一种知识和实践,所以,“阿尔都塞所假定的所谓马克思主义结构基础概念是马克思主义本身就要加以驳斥的”,阿尔都塞的错误就在于他“认为马克思并不完全知道他所正在做的事”,是他认为哲学往往是跟随在科学之后,“马克思主义哲学不可能由马克思本人写出来”,而只能由后来的继承者如阿尔都塞等来完成(13)。因此,“认识论断裂”实际上是阿尔都塞企图通过马克思思想发展过程而实现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的马克思的一种理论虚构。同样,如果仅仅在字面上阅读阿尔都塞的著作,自然也无法真正透视出他真实的心理构架。
从阿尔都塞给我们提出的任务中,我们可以发现阿尔都塞的“认识论断裂”的理论意义。首先从阿尔都塞揭示的马克思思想的发展历程来看,马克思思想的诞生,恰恰是位于“离即将升起的太阳最远的”地方。阿尔都塞进一步指出:“《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的闪光使所有接近它的哲学家惊叹不已,但大家都知道,闪电的光只能炫目,而不能照明;对于划破夜空的闪光,再没有比确定它的位置更困难的事情了。”又如《德意志意识形态》,“它确实向我们介绍了一个正在同自己的过去决裂的思想,这个思想对自己以往的全部理论前提——首先是黑格尔和费尔巴哈——,以及意识哲学和人本学哲学的各种形式,一概进行了无情的批判。然而,这个新的思想,虽然它在对意识形态错误的批判中是何等坚定和明确,但却很难给自己下一个毫不含糊的定义。”(14)马克思运用旧概念阐述新思想的过程导致了人们在理解上的困惑,所以,阿尔都塞虽然明确了马克思与黑格尔、费尔巴哈之间的断裂,但需要在科学化的马克思主义理论结构中准确分析对黑格尔和费尔巴哈进行超越的意义。所以阿尔都塞的“认识论断裂”,实际上是为自己的马克思主义研究方法寻找市场。了解了这一点,那么阿尔都塞以下的用意也就明确了:“直接阅读马克思的著作,并不能立即就明白马克思主义理论的特殊性;必须先为进行一系列的批判做好准备,然后再确定成熟时期的马克思特有的概念的位置。确定概念同确定概念的位置完全是一码事。这项批判工作,作为解释马克思著作的绝对前提,本身要求具有一些旨在论述这些理论形态的历史的、临时的和最起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概念。因此,要阅读马克思的著作,必须先具备一种说明认识论历史的理论,而这种理论恰恰就是马克思主义哲学。”(15)
表面上看,阿尔都塞提出用马克思主义哲学方法来阅读和研究马克思的著作。正如前面所指出的,这种马克思主义哲学并不是马克思自己所创立的,他只是提供了基础和出发点,这一套科学的理论方法,是阿尔都塞为阅读马克思的著作而建立的结构主义方法。这个问题在阿尔都塞同时代的法国思想家雷蒙·阿隆的《想象的马克思主义》中已经进行了分析。即马克思真的是从无意识开始然后到有意识地自觉地进行着自己的政治经济学研究吗?马克思是否混淆了如阿尔都塞所区分的两种不同的概念?我们暂且跳过雷蒙·阿隆的分析和论证过程,而直接就雷蒙·阿隆对阿尔都塞的理论批判揭示出阿尔都塞的马克思主义研究的异质性特点。因为在马克思的研究中,人的问题并不只是旧哲学问题延续的一种非批判性的残余,它一直“是一个基本问题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必然延续”,对于资本主义社会中用物与物的关系代替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而且通过借助于凝结在商品中的社会劳动时间对商品交换的价值尺度的批判而描述的社会主义生产方式,“在马克思的思想中,通过揭示剩余价值机制的古典经济学批判是与资本主义批判分不开的,而后一种批判不言明地援引由联合生产者管理的一种非商品经济,这是一种乌托邦。”所以,在马克思的理论中,“《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的批判和《资本论》的批判始终具有一种两重性,对资本主义现实和反映资本主义现实的庸俗经济学的科学批判,对在资本主义中的人的命运的人类学批判。”(16)实际上,在马克思的思想中,两种批判的逻辑并没有分离过,而且,乌托邦式的解放观念并不在马克思的视野中。人的解放作为一种现实的过程,恰恰是资本主义中人的存在及其在片面化的发展不断朝向全面自由发展的社会主义演进的过程。
显然阿尔都塞是以假设的科学方法来阅读马克思著作。按照阿尔都塞的设想,任何科学都有开端,所以他重复了在序言中曾经对科学的说明:“科学不是凭空产生的,它要经过一番孕育的工作。而这孕育过程是复杂的和多样的,虽然间或有希望的闪光划破黑暗的夜空,这毕竟是一个盲目的过程。”(17)他认为青年马克思的思考过程是盲目的无意识的状态。这一点在其《读〈资本论〉》中也一再被强调。在他的自我批评材料中(《保卫马克思》一书的附录),阿尔都塞也一再说明,“认识论断裂”,是他用以指认“科学和意识形态相对立”的方法。意识形态属于前科学的阶段,“科学家只是在‘发现了’和‘获得了’真理以后,才能从真理的立场重新考察科学的史前时期,并把史前时期的整体或部分称作谬误或‘一连串谬误’”(18)。直到这里,阿尔都塞才表现出其对马克思的真正态度,即青年马克思的谬误或一连串的谬误,需要由阿尔都塞这样的科学家来重新筛选。还是雷蒙·阿隆说得好,在列维·斯特劳斯研究的野蛮人的思维和阿尔都塞的结构主义方法之间有着某种相似之处,即“野蛮人的思维的特征在于它的非时间性:它想把握既作为共时性整体又作为历时整体的世界,它从这个世界中得到的知识类似于挂在一个房间的相对的墙壁上的两面镜子所提供的知识。两面镜子相互反射(并反射处于两者之间的东西),尽管反射不是严格平行的。”(19)这种野蛮人的思维方式,在阿尔都塞的认识论断裂方法上,就表现为对历史的非时间性知识的希冀。然后,这种非历史的历史性诉求,在阿尔都塞阅读马克思著作的过程中,获得了双重性的意义,即以阿尔都塞的共时性的“历史”取代了马克思思想自身发展的历史!阿尔都塞总是不忘要把自己的意图强加到马克思的经典著作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