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桃花得气美人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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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西陵十首·其一

西泠月照紫兰丛,杨柳丝多待好风。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无梦不濛濛。

金吹油壁朝来见,玉作灵衣夜半。一树红梨更惆怅,分明遮向画楼中。

【画楼中】

我藏不住秘密,也藏不住忧伤。正如我藏不住爱你的喜悦,藏不住分离时的彷徨。我就是这样坦然,你舍得伤……

感情是一种珍贵的东西,唯有藏起来才能隔年香醇,越久越可贵。这岁月抖开漫天的黄沙,谁能守到地老天荒的那一刻?我习惯了兵临城下的退缩,习惯了隔岸看到的薄凉。

西泠月照紫兰丛,杨柳丝多待好风。小苑有香皆冉冉,新花无梦不濛濛。

金吹油壁朝来见,玉作灵衣夜半逢。一树红梨更惆怅,分明遮向画楼中。

《西陵十首》,柳如是作于崇祯十二年,此时,她居于汪然明的西溪横山别墅里。柳如是是钱塘名妓苏小小不折不扣的崇拜者,这期间,她曾游历于西湖畔,将苏小小乘油壁车走过的地方,一一踏遍。

碧云停,碧云停,凝想往时,香车油壁轻;雨初晴,雨初晴,寒食落花,青骢不忍行。

小小与阮郎的无果之爱,让柳如是想起了自己与陈子龙的悲凉爱情,感慨万千。伤感如同阴霾,布满了她的天空。

“西泠月照紫兰丛”,柳子应采撷于李商隐的《汴上送李郢之苏州》里的“苏小小坟今在否,紫兰香径与招魂”;“杨柳丝多待好风”,则是李商隐《无题二首》其一“斑骓只系垂杨岸,何处西南待好风”两句合为一句;“香车油壁轻”,乐府里有“妾乘油壁车”的句子;“玉作灵衣夜半逢”用的则是苏小小的典故,据田汝成《西湖游览志余》卷十六《香奁艳语》:宋时司马才仲洛下昼寝,梦一美姝,牵帷而歌。后五年,才仲为钱唐幕官,复梦美姝来见,遂与同寝,自是每夕必来。才仲为同僚谈之,咸曰:“公廨后有苏小小墓,得无妖乎?”不逾年,才仲得疾死,玉作灵衣。

查阅资料,当看到田汝成的《西湖游览志余》关于司马才仲邂逅苏小小鬼魂,之后梦里亲热,因此而亡时,不由捧腹大笑。

中国的文人实在太逗了。周作人先生在评价桃花夫人息妫时,曾对此行径一针见血地说过一句话:“喜欢和死了的古代美人吊膀子的中国文人,于是大做特做其诗,有的说她好,有的说她坏,各自发挥他们的臭美。这实是妇女生活的一场悲剧,不但是一时一地一人的事情,差不多可以说是妇女全体的运命象征。”

其实,这种情况,也莫不是中国男性文人的集体悲哀。苏小小生前,那些所谓的文人们,有几人为她“大做特做其诗”的?恐怕路过她的门前,还得赶紧双手捂脸,再用贼头贼脑的目光,从手指缝向外张望,既可遮众人悠悠之口,又期盼能偷窥到一些些的艳色和风情。小小一缕香魂飘散后,突然身价倍增,成了诸文人骚客们的创作灵感。这些人中,有沈原理、元遗山、李白、白居易、李贺、李商隐、宴殊、徐渭……多如牛毛,有名的,无名的,都要凑个热闹。这怎是一个“骚”字了得?有的是去坟前凭吊有感而作,有的甚至只是在西湖边转悠了会,回来做了个香艳的梦,第二天起来,就下笔写起了很是意淫的香艳小说,详细描述梦境中的那番酣畅淋漓,以赚取眼球。尤其到了明朝,小说盛行一时,就像我们今天百花齐放,形式多种多样的小言情一般。田汝成是明嘉靖时的笔杆子,《香奁艳语》的这段记录,是他借宋人司马才仲之口,在讲述自己梦遗的一个色情片段。

周作人先生在《娼女礼赞》中写有这样的诗句:

新鸟啾啾旧鸟归,老羊羸瘦小羊肥。人生衣食真难事,不及鸳鸯处处飞。

真是食色男女也!与死去的美女吊膀子,说白了,不过是中国文人们一个个的艳遇臆想,虽不至于下流吧,但与风流也靠不上边。

苏小小死后,得到了太多文人骚客们的称赞和追思,这令喜欢和文人雅士来往的柳如是很是向往。崇祯十二年,她滞留杭州期间,曾多次去小小墓前拜奠。这首《西陵十首》就是那时她有感而发。

西陵美丽的景色让人流连忘返,也是风流人士所居住的地方。只是,小小已作了古,那油壁车和青骢马,早已灰飞烟灭。

正如《牡丹亭》里所说的,良辰美景奈何天,伤心乐事谁家院?

很多心情等待月华的洗礼,却等来一场云低天灰的雨。

唐诗在秋风中萧瑟,宋词在秋雨里凝愁。千年的月华依旧肃穆,照着喧嚣的大地。心情似一汪摇摆的芦苇,忽而听西湖水的召唤临波照水,素洁清淡;忽而听从秋风的指使,南北西东摇曳不定。

感情的事,甲之砒霜,乙之蜜糖。天长地久的有没有?人于痛苦之中,往往倾诉于佛祖。由于感情受挫,柳如是在杭州期间,常常去佛堂参禅悟道,以寻求心灵的解脱与苦恼的释放。岂知,情的磨难,也是参禅的一种。

曾虑多情损梵行,入山又恐别倾城。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如来不负卿?那一月,我摇动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尖;那一年,我磕长头匍匐在山路,不为觐见,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世,只为途中与你相见……袅袅的香烟中,传出了他清朗深情的声音,我的泪,瞬间喷涌而出。

是什么样的深情,让他如此灾难深重?是什么样的爱,支撑他放弃所有,只为抚她容颜?

世上最深情的男人——六世达赖仓央嘉措,你的痛,让我心碎。僧与俗,尘与土,枷锁与人性,深情绝美的诗作,加上他和玛吉阿米传奇式的苦恋,让后人颠倒痴迷。如果不能相守,就不相识,不相知,世间该有多少痴情人儿,少受那份锥心的痛?在仓央嘉措活佛转世的身份被揭秘前,那个叫玛吉阿米的女孩子已出现在了他的生命中。

初爱,不被惊扰,如此洁净,如同初绽的雪莲花,舒展美好。这一刻相拥的抵死缠绵,却要付上一生的苦难与辗转的苦念。

穿着黄衣的僧人来了,他身世的秘密瞬间暴晒于雪域耀眼的阳光下。在众人虔诚的下跪中,他和她,隔着人群,彼此对望,浑然间,无法估算此去经年的辗转苦痛。

直到彼此身影消逝的瞬间,那无尽的哀伤,随着高原刺骨的寒风,一起痛蚀了他们的身心。除了痛,还是痛。无尽的哀伤,如冷空气般席卷。泪,瞬间化为雪原上的坚冰,再也无法融化。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世界上最遥远的距离,就是爱到痴迷,却不能说我爱你。

那一夜,他在布达拉宫里彻夜不眠。宫墙外的拐角处,那个叫“未嫁娘”的小酒馆里,有一位月亮般美丽的少女,如月亮般守候了一夜。

玛吉阿米,她终于在“未嫁娘”盼来了那位贵族打扮的少年。皓齿美人含笑,朝向四座顾盼。仓央嘉措的眼睛和心不属于布达拉宫。深夜的雪上总是踏出一行脚印,从布达拉宫,一直蜿蜒到帕廓街的“未嫁娘”酒肆。他说,来世,我愿生生世世为人,只做芸芸众生中的一个,哪怕一生贫困清苦,浪迹天涯,只要能爱恨高歌,心遂所愿。

戒律森严的环境和他多情的内心世界,以及角色和天性的冲突,终于在他二十岁那年爆发了。他和她的爱情,终被发现。面对给他受戒的班禅大师,他说的仅是:违背上师之命,实在感愧。若是不能交回以前所受出家戒及沙弥戒,我将面向扎什伦布寺而自杀!

这就是仓央嘉措,唯一不再的仓央嘉措。多少人匍匐着,拥挤在成佛之路上,他却想走出布达拉宫,做一名普通人。所爱不能所得,说这番话时,他的心,想必在流血吧。

神圣庄严的宗教戒律不可能容忍出轨的离经叛道。仓央嘉措就这样因“耽于酒色,不守清规”而被康熙帝予以废立,后卒于逃亡的路上。

他以佛之身,殉了爱的情。他的情诗,传遍了雪域高原,传遍了大江南北。

或许看惯了莫不是“一方受苦、一方享乐”的爱情游戏,我从不轻信爱情。却从六世达赖仓央嘉措身上,看到了爱情的慧根。他不愿为佛,而愿意做个普通凡胎肉身,只为可以和心爱的人儿相依相随。

原来佛不是冷冰冰的泥胎,原来情中也有禅。不管外界多么纷繁嘈杂,心内始终平静如砥。

“说什么忘却宝贵,怕什么戒律清规”。我想,唐僧不是不爱女儿国国王,只是因清规戒律的约束,是不能爱,不敢爱而已。因此,他不是佛,只是僧。

这辈子,我将牢记佛之言:与有情人,做快乐事!

在动物世界,一群狮子里,只能有狮王这一只雄性的狮子,因此它享受着妻妾成群的艳福。从情感方面来说,人类的进化还是不完全的。男性博爱,女性专一,就是一种动物性的残留。男人在潜意识中几乎都有艳遇的幻想。

在结识柳如是之前,陈子龙家中已有一妻一妾,之后,又纳了两房小妾。就连柳如是最终栖的“碧梧枝”钱谦益,在娶柳如是之前,家里虽然妻妾成群,却仍频频出入青楼,买欢追笑,素有“东林浪子”和“风流教主”之称,并以此夸耀“自倚白头还纵酒,偶携红袖为听歌”。

可见,人世间的道德衡量,用的从来不是一杆秤。对男人和女人的要求,大相径庭。用我们这里的方言“黑乌鸦落到猪身上,只看到猪黑,而看不到自己黑”,来斥责男人们制定的不同道德法则,很是恰当。

玉阶鸾镜总春吹,绣影旎迷香影迟。忆得临风大垂手,销魂原是管相思。

这是柳如是的《杨柳》之二。这句“销魂原是管相思”又是令人垂泪之语。其实她要的并不多,真的不多,只是一个疼爱她的男人,一个温暖的家而已。可江湖一片凄风冷雨,哪里才是她安身之所?

知己一人是谁?谁才是那个知她、疼她的男人?

女人是男人胸膛里取下的那根肋骨。她上下求索,火中取栗,莫不是想再找到那个胸膛,狠狠地,把自己镶嵌回去?只有如此,她的生命才算完整;她的人生,才算没有遗憾。

“有情终古似无情,别语悔分明。”容若用来悼亡的句子,却被我拈来追悼爱情。

男人和女人之间,有时候做知己,会比做爱人要无害得多。“知己”二字,是对“情”的极重的承诺。因“士为知己者死”,荆轲才拼了性命去刺秦。因此,“知己”远比爱情在男人的心中还要分量重。

与宋徵舆分手后的柳如是,如果和陈子龙之间只是师生和知己的情谊,他们的交往,就不会受到太多的束缚。就像她与汪然明,虽然没有变身爱人,但彼此间的情谊却更加深厚。如果捅破了男女间的那层窗户纸,他对她的关爱,就变成了“恩客”赏赐的恩惠。友情之爱,如金石般珍贵。而男女之爱,最好的结局不过做一对世俗的恩爱夫妻,途中有变,还会转为仇人。汪然明与柳如是之间的友情,是一种“情调”;而谢三宾与柳如是的男女之情,则是一种“调情”,仅仅是两个字的颠倒,性质绝对是迥然不同的两回事。

因此,认清一个男人要的是“情调”,还是“调情”,抑或是挂着“爱情”的幌子,做着调情的勾搭,很重要。

如果杜十娘当初能够认清李甲所谓的爱情,只是一种变相的调情的话,就不会有后续的怒沉百宝箱的故事上演。李甲所制造出来的“爱情情调”,只不过是性爱大餐前面的开胃菜,而上床才是后面的主菜。一旦兜里的银子不够做这道菜了,还要把杜十娘卖掉再去胡吃海喝。她与他,其实只是令人悲哀的“银货两讫”的买卖关系,结局以李甲的杀人越货而定格。

但是,爱情实在是一种诱惑力无边的毒品,连阅人无数的名妓杜十娘也未能逃脱它的控制。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看错人。没想到,唯一的,却也是致命的。那场怒沉百宝箱的悲剧,本可以避免。只消她打开箱子,李甲的嘴脸马上就会转变。可是她没有,她选择了玉石俱焚的结局,因为她心碎了。

一颗心的破碎,是什么也无法粘好和挽回的。面对李甲的背叛与残忍,杜十娘已不愿抗争。洞悉了人性的丑陋与自私,曾经步步为营小心谨慎的杜十娘选择了死亡。

很大程度上,柳如是骨子里的倔强,和杜十娘非常相似。如果她稍加屈服,退一步海阔天空,她与陈子龙,就不会以悲歌而收场。

但,爱情,是一件谁能说得清楚的事情?一颗心,一个人,还不能把握得好,何况一颗心,要和多颗心去争夺?

爱是爱,爱到太深便是淡。世态冷暖,无不皆是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