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午,小栓和老娘把饭菜准备停当,一家三人等金花回来吃饭,可左等右等,直到太阳偏西,人还是没回来,老栓只道大约是什么事耽搁了,还是饿着肚子等魏金花回来一块吃。等到傍晚时分,小栓耐不住了,性急慌忙地到鲁镇上寻老婆,人海茫茫,哪里有个金花的影子,大街小巷找了半天,眼看太阳落山,找也徒劳,小栓只得一个人哭丧着脸回到家里,一家人将信将疑,惊慌失措,夜饭也没吃,三个人在床上竖着耳朵熬了一夜,直到天亮,鬼瞎子也没回来。老栓疑心遇到了骗子,第二天一早,叫小栓把小包里一大堆金子拿到首饰行里去验看,行家一验,哪里是什么真金,全是铜环上面涂了金粉,拢共不值几两银子。老栓一家顿如五雷轰顶,顿时喜讯变成了噩耗一般,懊悔痛惜不已。过了一阵,老栓冷静了下来,叫儿子快到警署里去报案,小栓赶忙奔往警署,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通,警署的官员东翻西找查了一会,告诉他:魏金花的名字估计是假的,没处查找,并说这两年,此等事情已有多起,且有蔓延的势头,警署人力不够,没法整治。再说,年残岁底,防火防盗的事很多,也没心思去帮他查访,只能把案子记在那里,等这女人在其他的地方自己弄破了,招了出来,才能找得到,叫小栓回去慢慢等,有了头绪总有人要通知他的。
人去财空,老栓没法,拿出剩下的五百两银票,看了又看,心如刀绞。原本以为家里要添丁加口,喜事临门,谁知突然鸡飞蛋打,一身的辛苦钱白白地送给了一个不知哪里来的年轻女人。老栓万不疑想,过去只听说过抢亲、逼婚的,没料到现今还有贴肉骗钱的把戏,细致和善了一世,最后被雏鹰啄了眼睛,实在是窝囊透顶,别人问起果曾有多少钱被骗走,一家人还不好意思告诉人,只好打落了牙往肚里吞,自己打嘴巴子都嫌慢。遭此突变,老栓几乎心力交瘁,一家三口,年过的没精打采,他实在不知道自己敬天礼人,从未做过缺德作孽之事,缘何坐在家里好好的,突如其来接连遇上倒霉的事情,莫不真个是异数到了?!
老栓思前想后,找不着根由。
六、希望
老实善良的华老栓哪里知道,人的命运是随世间的规则和风气变化的,有什么样的规则,就有什么样的风气,风气对谁有利,谁就走运得益。规矩不让老实人吃亏,倡导安分诚实的德行,钻营投机、招摇撞骗之人得不着便宜,大家自然都愿意做本分厚道的老实人,这天下便是老实人的天下,有良心的世界;规矩不良,疏漏太多,甚而放纵自私自利,鼓励算计争夺,把人往唯利是图的歪路上逼,世间必然生出许多尔虞我诈,蝇营狗苟之事。在长妈妈孙子所说的“狼吃羊”的丛林规则和风气之下,只以良心揣度别人,不善算计和提防的老实人,就少不了被别人算计,乃至毁灭,适者生存乃是动物种群的普遍法则。
人原本就是固有私欲的动物,私念源于本性,总希望自己拥有的好处多于别人多,金钱权势念念不忘,酒色财气趋之若鹜,此乃人之心性。只因人的群体比兽类多了些理智和情义,多了些法度和畏惧,多了些伦理道德的尺度,才使得人之社会与动物种群有了本质的区别。囿于社会规则与公共道德的约束和个人品行的自律,人之自私的本能只能潜伏于心胸的暗处,而不能随意的发挥,人与人之间必须顾及生存的公平与和谐,而不能像兽类那样自由放纵和率性地弱肉强食,你死我活地争斗,这才使人的社会得到了安宁和有序地延续,维系人类之平安和睦的,就是这些注重公平的规则,就是教化和影响人们行为的伦理与大道。
规则是决定社会形态和群体之命运的柱石,人之行为及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乃至社会之安危,总是随着世道规则的变化而变化的。法度昌明,褒贬得法,是非界限清晰,张扬抑止有度,世人必然要信守纲常,尊崇大道,克制自我,扬善弃恶,天下便会海晏河清,正气浩荡。倘若,这导引或约束大众的规则失之偏颇,疏漏太多,甚至是非颠倒,美丑无分,将人之社会视同动物世界,一切任由弱肉强食,自生自灭,人们便会为了生存与自肥而不顾一切地去谋算与争夺,群体之间的强弱之分亦必然随着这种狼性的搏杀而愈发明显,其时,这社会也就难免要变得糟糕与可怕。正可谓:道之不正,人必不仁。
而未庄的裂变,其最大的特色恰好就在于把人类的社会同森林里的动物世界混为了一谈,把教化与引导世人的大道弄的太过偏执,明晃晃的将一个钱字高架于社会的道义和准则之上,赤裸裸地将人生之价值等同于金钱和功利,过度地引诱人们到名利场上去拼搏与争夺。这种疯狂的颠覆和剧烈的变异,使得人性如同那青石牌楼上的未字一样被撕裂,人身上自私的弱点一下子被无度地诱发出来,并得到肆无忌惮的放大和发挥,人们对金钱和权势表现出极端的崇拜与狂热,一切与金钱无关的社会意念和世道规则,都被视作无稽的妄言而抛在了九天之外。在此等物化到极致的风气之下,钱财与权势成了驱使众生的魔咒,除了钱财,除了自己的生存,人们不再思考和争论是非善恶,不再顾忌礼义廉耻,不再讲求公平与合理,不再崇尚相互之间的谦让与关爱;人人只热衷和专注于自己的成功与占有,而毫不在乎这种成功和占有对别人有什么妨碍与伤害,人们被教化成森林里的禽兽,不停地为了自己的领地、食物而算计、追逐、厮杀,疯狂的利益争夺在人与人之间此消彼长,不断地博弈,而“狼吃羊”的游戏也会在人群中不断地演绎和延续……
总而言之,在充满野性、自私与放纵的丛林法则下,每一个人都是一个动物,都要经历和承受搏杀与争夺,而搏杀和争夺的结局只能使强者更肥,弱者更孱,有的得以繁衍和昌盛,有的则倒下甚至尸骨全无。归根结蒂,只要缺失公平的呵护和道德滋润,不管什么潮流,什么游戏,只要你没本事跟上,没本事适应,你就注定要被惩罚或淘汰,此乃必然之理。阿Q的癫狂、王胡的成功,孔乙己的得势、秀才的钻营,太爷的腐败、吴妈的不义,何小仙的招摇,小尼姑的堕落、魏金花的骗术乃至长妈孙子的势利与叛逆等等,都是这规则与风气的结果,而他家的不幸也是这结果的结果。
华老栓不懂这道理,只以为最近这两年自己倒霉是走了败运,气数不好,于是便把时来运转的希望寄托在祖宗神灵身上,想通过孝心和诚意来感动鬼神,化解自己的困惑。
因此,他想今年上坟一定要格外郑重其事,早早就作了打算,只是天不借势,耽搁下来,现在天开了眼,老栓便忙着准备。
这天清早,老栓上街捞了两块豆腐,选了两条各四两重的大鲫鱼,割了一斤正五花的猪肉,挑了两样水果、两样茶食,买了几刀好毛昌纸、选了一堆天地银行的各式冥票,还有纸折的金元宝、银元宝等,回家和老太忙碌了一大晌,烧好鱼肉,先敬了家神,自言自语祷告了一通,吃过午饭便担了供食和华妈、小栓来到北河岸上的坟场上,选了块平一点的草地,将一块四四方方的木板搁在地上当做供桌,摆上鱼肉饭食等祭席,挖了坟头帽子,又在四周培了些新土,小栓插了红黄绿的纸旗,老太倒了几杯黄酒放在供食的前面,又花了一大堆纸钱,摆弄停当,老栓用洋火点着了纸钱,那火苗借着风势呼呼地燃了起来。老栓跪了下来,一片一片地往火里添纸,嘴里叽里咕噜地念叨,嘱咐坟里的亡灵:吃了酒饭不要忘了正事,无论如何要在阴曹地府弄弄神通,帮助后世的子孙行点好运,解解晦气。念叨了一阵,趴下来磕了三个头,老太华妈和小栓也依次跟着磕了头。待一家人磕完头,老栓站了起来,提高了声音告诉死鬼:只要日子过好了,他也一定像那些太爷和阔户一样孝顺,寻块风水最好的宝地,移坟造墓,买大鱼大肉,山珍海味供奉。华妈妈也在旁边添言加语,对先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通不成用的话,道:如今世道不像过去了,老实的子孙拼死拼活也弄不过人家,生意没处做,东西又贵,骗子又多,省了几十年的钱不曾很用就完了,日子过得憋憋屈屈,老祖若是地下有知,想想法子帮家里一把,子孙是会有数的……咕噜完,又趴在草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小栓站在那里呆呆地听着爹娘的祷告,一脸的茫然。
听了老太的念叨,看着儿子的无奈,老栓更加地伤心,似乎要眼泪汪汪。
他是个孝顺而虔诚的人,年年上坟祭祖都很认真,今年不但供奉的鲫鱼比往年大了一两,还添了水果茶食,祷告也祷告过了,祖宗若是通情达理的,理当要出把力气,可看看眼前飘忽不定的纸灰,他总还觉得心里空空落落的:坟年年都是照样上的,怎么这两年忽然倒起霉来,不晓得死人究竟能不能帮活人什么忙?
想想人间的事情尚难料定,这阴间的情形恐怕就更难说了,因此,他对上坟的功效还是有些狐疑,他不知道未庄的风水还会不会再变得对他们这些本分人家有利起来。
华老栓蹲在草地上,一边用树枝压着火里的草纸,一边琢磨着未来的打算,望着坟头上瑟瑟作响的五色纸旗,摇了摇头,忽然脑子里飘出个两手的主意——如果茶馆开不下去,就叫儿子去跟何小仙学徒,开个算命的国术卦馆。
这个主意也许更稳实点,老栓心了好像有了些靠傍,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老栓把最后一片草纸送进了火里,站起身来,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看着风中晃动的火焰,若有所思。
轻扬的纸灰,载着老栓的心思向深沉的天空飘去,绿色的原野依然像去年一样,在收获之前总是孕育着无数的希望……
注解:
1、祥林嫂——鲁迅名篇《祝福》里的主角,鲁四老爷也出于此。
2、七斤嫂——鲁迅《风波》里的人物。“吃了几粒炒蚕豆……”和“一代不如一代”皆出于本文九斤老太的话:“我活到九十岁,活够了,不愿意见这些败家相,—还是死的好。立刻就要吃饭了,还吃炒豆子,吃穷了一家子。”
3、长妈妈——鲁迅《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里的人物,鲁迅的邻居。
4、华老栓——鲁迅《药》里的人物。小栓、华妈、康大叔、驼背五少爷以及“人血馒头”皆出于本篇。
5、人肉可以煎吃——语出鲁迅《狂人日记》“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赵贵翁也出自此篇。
6、毛昌纸、冥票、纸元宝、纸旗——都是当地祭祀烧化的纸品。前三样算作阴间的钞票、财宝,纸旗是用五色的纸张做的小旗,上坟时插在坟头上,相当于纸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