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了几十年的茶馆,为啥突然惹鬼瘟市,华老栓百思不得其解,他这才想起了儿子的“屁话“来。这天他特意叫老太在家歇歇,他去上街买菜,路上正好遇上打酱油的驼背五少爷,这五少爷也是个富人的后代,仗着家传的产业,日子过得很是滋润潇洒,整日里无所事事,又喜好风雅凑趣,是华家茶馆的常客。可最近快两个月了,华老栓没见他的影子,老栓有意走到五少爷旁边,试探着问:“五少爷这些时在何处贵干,怎不来小店喝茶。”五少爷头也不抬,说:“这些时到南街上去了,毛大人也在那儿耍子哩。”“南街上?”老栓赶紧几步挨着五少爷问道:“南街上,是哪家?”“嗐,就是阿Q的富绅,那才叫新鲜!”“噢、噢。”老栓麻木地跟着噢了几声,没有下言,驼背似乎热情了些,给老栓点拨道:“你那店也要改改章,除了天水,也要弄点新花样,不然没人愿意去了,你去看看人家,多大的式样,看着就舒服。”老栓还是“噢、噢”,脚下好像不知道往哪里挪才是。 驼背五少爷显得很得意,弓着腰在人流中跑得比老栓还快,赛如自己办了大事业一般的精神。
老栓站在那里,任由来来往往的人碰碰撞撞,少顷才回过神来,也顾不得买小菜了,赶紧到南街上去探望,一看才知道,自己的茶馆彻底无望了。
原来,足够发达的阿Q,这些年在娱乐消闲的所在泡多了,知道这是个既好玩,又最能公开展示实力的行当,也想朝这娱乐休闲的行业掺和掺和,反正自己也要消费,出去抓药,不如自己卖药,痨病鬼儿开药店,带吃带卖,也是一个两全其美的途径,于是,年头便在南街上开了一个喝茶消闲的店堂,宝号叫“富绅茶楼”。
这富绅说是喝茶的地方,却弄得有如烟花之地一般的亮丽繁华,不但地下铺的,墙上糊的,头上吊的全是最时新的材料和式样,桌子、凳子、杯子都是洋式的东西,一天到晚悠扬的麦克风不歇劲的放着软绵绵的小曲儿,说是卖茶,其实点心、茶食、水果、小吃乃至洋酒都有,还有华老栓乃至五少爷都第一次听说的咖啡茶饮,这东西虽然喝在嘴里苦巴啦叽,可很是好卖,说是巴西国的好货,最是能体现人的品位,但凡有钱又喜欢摆谱的茶客,总少不了要喝这舶来的洋茶。更叫老栓看不懂的是,这富绅里面端茶倒水都是年轻标致的女子,穿的衣服不是豁口的就是露胸的,据说,里面还有好几个包间,茶客可以在里面打牌九,玩骰子,还可以与女人“私密”。这富绅一开张便誉满全城,不久,不仅这几万人的未庄里有钱人都到那儿喝茶去了,鲁镇乃至更远的阔人都喜欢到这儿来消费。里面休养消闲的,没事闲聊的,洽谈生意的,谈情说爱的,当地的、外来的,形形色色,都在那里“品味生活”。尽管那茶水、吃食的价钱比华家茶馆不知贵了多少倍,但人家愿意去。只剩下几个没钱的老头和怕说闲话的人,还适逢到老栓茶馆里来坐坐,其余的有钱的都做了富绅的坐上之客。
至此,老栓方才觉得,青石牌楼突然倒下来是有天意的,何小仙的话不可不信,这世道确实是变了,变得颠倒,变得浮华、变得喝连茶也要玩出许多花样,自己六十来岁的人了,非但没这见识,跟不上这风气,也没这许多的本钱张罗这么大的阵势和阿Q较量较量,只好摇头叹气,晓得不好,自家的天水茶敌不过巴西国的咖啡豆,几十年的华家老茶馆,要被老阿的新“富绅”挤黄了,老栓好不痛心。这真是:
一道霹雳天下响
惊喜各自在心头
夏雨无处不落地
总有欢喜总有愁
五、遭骗
茶馆的生意半死不活,家里的进项减少了许多,可到外头买东西的开销却越来越大,鱼肉吃食一天一个价,柴米油盐也涨了不少,华家老夫妻只觉得辛辛苦苦积聚的银子越来越不值钱了,家里的气势有了萎缩的苗头。一向沉稳的老栓心里也着急起来,尤其是想着儿子二十七八岁还未成家,费钱的事还在后头,这银子要是慢慢耗完了,将来养老不说,细畜生到时拿什么娶亲完配,看看儿子的身体也没什么大碍了,情急之下,老栓思量着要给他娶老婆,一来了结一桩最大的心事,二来也想冲冲喜,老话说一喜解百忧,借这喜气一冲,小栓的身体和茶馆的生意说不定也会再好一点,于是,这些时日,老栓叫老太四处去寻访,请人保媒,日上赶日地要找一房儿媳。
这小栓虽然相貌还算周正,可已快三十岁的人了,又生过众所周知的痨病,况且左右邻居都晓得华家的气数大不如从前,已经没有任何优势的条件了,你说,到了七斤嫂说的“人人只顾自己”的这一代,哪个女伢儿不是眼界高高的,无论是成婚也好,交友也好谁不奔着有钱有势而去,只要不痴不呆,知情的谁愿意嫁给这平头百姓家的痨病鬼儿华小栓?华老太到处托人牵线,话头上虽也谈了不少,可一到要正经的谈婚论嫁,能落实的没一个,都道如今的华家时运已经扳不过来了,这小栓又是个病罐子,到下一代只怕要落苦,因此个个摇头而去。眼看着小栓又要大一岁年纪,家里的境况也越来越不尽如人意,老栓怕再耽搁格外地难找,越发的焦急。
后来,不知华老太从哪儿打听到有人私下里在传言,说如今男儿找媳妇不难,只要舍得花钱,啥样的都有,外头山区老百姓没吃没穿,孩子又生的多,女伢儿不为奇,都愿意嫁到这里来享福,只要花点银子,年轻漂亮的任挑任拣。得到这一讯息,华老太满腹高兴地回去告诉老头子,华老栓没多想,催老太赶快出去寻访,道:“只要合意的,不管天南海北要回来再说。”还叫吩咐老太不要声张,免得让人笑话,说儿子找不到老婆,买了个媳妇。老太点头记住,只是悄悄地在外面暗访。
不多时,华老太果然访着了一个贵州的女子,名叫魏金花,说是二十四岁,未曾婚配。看着长相、年纪、身材都蛮是般配,说起话来也是伶俐乖巧,老太满心欢喜,费尽心思,找了家酒馆吃了顿饭,偷偷让儿子和这姓魏的女子在当面看了一回,魏金花见老太真心诚意,小栓老实至诚,犹犹豫豫地答应愿意嫁给小栓为妻,只是说家里有老娘老爹,要一千两银子的彩礼便可完婚。老栓夫妻俩心里都想:辛辛苦苦一世,除了自己吃穿,还不都是为了儿女,再说,这银子她总不至于全弄到贵州去,只要娶了过来,连人带钱,多少不还是他华家的。夜里老两口商议商议,都说只要儿子没意见,豁出去一千两讨个好儿媳也甘愿。第二天,老太去问问小栓,小栓看了之后,觉得这女伢儿长的不算丑,心里也甚是满意。于是,两代三人达成共识,不再东寻西找了,这媳妇、儿媳就定了这贵州的魏金花。
第二天,老栓就从钱庄两千两的折子上取了一千五的存储,拿了一百给儿子和那女伢儿买了衣服首饰,花了二百把家里收拾了一番,留了二百办酒席等支用,其余一千两准备一笃墩给了这金花做彩礼。一应料理妥当,择了冬月二十八日办喜酒。
完婚之日,亲眷邻居摆了八九桌,晚上点了红烛,敬了先祖,放了鞭炮,新人按当地的习俗,认亲,叫人,拿红包,拜天地……一应的礼节都按未庄的风俗行事,弄的有板有眼,规规矩矩。那魏金花更是得能的了不得,让叫谁就叫谁,声音甜甜蜜蜜,拿起红包来满脸的笑,客人都说这女伢儿看样子就是个百伶百俐的,老栓家要这样的儿媳走得人前去了,老栓听了很是高兴,一阵一阵敬酒发烟。主人殷勤,客人开怀,新人欢喜,大家喜气洋洋,好一顿喧闹,酒酣饭饱,夜色渐深,客人络绎散去,新人进了洞房,老栓夫妻俩总算了却一桩最大的心愿,自然欣喜的不得了。当晚,老栓也多喝了一碗,客散人尽,他眯缝着眼睛看着红烛上腾腾的火苗,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笑嘻嘻地和老太说:“人只要修好行善,不做亏心的事情,菩萨也会保佑的,这细畜生能娶到这样的老婆也是他的福气。”吩咐老太今后只要把孙子带好就行,自己一心一意经营茶馆,喜事顺头,不信时运不来,老太也笑着催他早点睡,带孙子的事不用他操心,老两口说了一会高兴的话儿,收拾收拾,上床睡觉。
儿子成了家,老栓定了心,更加尽心尽力捣鼓茶馆。虽然冲了喜,可卖茶的生意一仍其旧,没有任何好转的势头,老栓只好顺其自然,走一步算一步。好在自家的房子,不用租金,成本不大,不管好丑,多多少少有几个小钱摸摸,维持维持日常的开销还能凑合,所幸儿子已经痊愈,儿媳又颇得能,等将来情势好转好转,再弄份其他的产业或找个合适的执事,一家人齐心合力也不愁没饭吃,想到这,老栓感觉心头轻松了许多。
孰料,人算莫如天算,好主意不如好运气。正当老栓了却心头大事,打着如意算盘的时候,小栓结婚还未满一个月,家里竟又遭了大事。
腊月二十三这天早上,老婆魏金花跟小栓商议说:“要过年了,这么远的路,来回一趟花钱不是小数,我也不回娘家去探亲拜年了,到鲁镇上买点东西寄给爹娘,表表心意,让他们放放心就算了,等年后天气暖和了,再叫他们一起过来会会亲。”小栓听了忙说:“这是应该的,应该的,过年要买点像样的东西寄了回去,让两个老的高兴高兴。”华老栓和老太听了也是满口称是。商议定了,俩人准备吃过早饭就去鲁镇。
按当时的排场,结婚时华家特意托人从上海给魏金花买过一辆新脚踏车,本来,这天小栓想要骑车载老婆上街,一起去买东西给远方的丈人丈母。可不知怎么回事,上路的辰光,只要魏金花往车子后面一坐,小栓就把不住龙头,车轮子不是要下水沟,就是要往树上撞,试了几次,次次如此,叫魏金花骑小栓在后面坐吧,这金花更是惊慌失措,小栓屁股往上一搭,车子就倒了下来,两人接连摔了几个跟斗,最后没法,魏金花说,还是自己一个人去吧,横竖只是买点土产,也不复杂,自己办完事就打转,叫小栓在家帮着婆婆做饭,等她回来吃饭。临走之时,又特意把装着金首饰的小包交给小栓,并一件一件地点给小栓看,叮嘱说:“这里面值好些银子,要放好了,万不能弄丢了。”这小栓大龄得妻,格外的珍惜,新婚燕尔,对金花百依百顺,听了吩咐一一点头,并给魏金花拿了十两银子做买年礼的花费。魏金花说买点土产,要不了这许多,小栓说:“用多了再带回了,省得万一不够又要烦神。”金花也笑道:“说的也是,反正用多下来还带回来。”说着把银子揣在小包里,和小栓摇摇手,一个人骑着脚踏车稳稳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