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玉凤虽为女流之辈,但想事细致周到,滴水不漏,为了到时便于脱身,这些时日,玉凤的穿戴突然地朴素了起来,还故意装出有苦难说的烦恼模样,无精打采,唉声叹气,黄老板要和她亲热亲热,也是躲躲让让,似乎没情没趣。见了心上人突然这般沉闷,黄友财还以为遇到什么难事苦衷,便不停地询问。黄老板一问,玉凤便强作苦脸叹道:“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开支又大,手里没钱,将来孩子念书、成家还不知道怎么办哩。”黄友财听了,忙笑眯眯地安慰道:“到时我来支持你,你愁的什么。”玉凤苦笑,说:“你有你的家眷子孙,得了你的家私,到时他们谁肯饶我,将来真要是有个什么变故,叫我怎生是好。”黄友财好言劝她到什么时候说什么话,叫她不要担心,可玉凤依然愁眉苦脸地叹道:“唉,我要像你一样,有这么点事业也就不怕了。”玉凤说这些话的意思,是想为自己另立门户找些理由,做些铺垫,表示是情非得已,以免黄老板说自己无情无义,可那个糊涂透顶的黄老头,还跟着附和说:“那倒是,像你这样的本事,办个厂子,搞起来不比我差。”玉凤只是淡然一笑,说:“不一定,谁知道能不能弄得起来。”黄友财又说:“你弄不起来,我帮你……”这个笨死了的黄老头,自己要给人家卖了,还在为别人吆喝做价。
情迷心窍的黄友财哪里知道女人的心思,尤其是像贾玉凤这样有心机的成熟女人。男人用钱是看花的,女人弄钱是顾家的,世上只有败家的痴儿,没有毁家的痴女,她们红杏出墙,目的都是想把别的男人的钱弄给自己家里的人花,或是现在,或是将来,只要她不曾跟你花轿盖头地拜堂结婚,她就没有理由对你无私奉献和永远忠诚,到得时机成熟,凤也好,鸡也好,都照样会飞回她自己的窝里。这玉凤,当初为了缓解家里饥荒才投到黄老头的怀抱,如今饥荒已过,羽翼丰满,自当脱却金钩,摇头摆尾而去,无论你黄老头怎样的巴结讨好,她也绝难和你死心塌地,一往情深到底。玉凤从前至后的这一番苦心,情迷心痴的黄友财自然没能想到,一直以为这玉凤和他的情谊已是煮熟的鸭子,飞不到哪里去了。如今,人去财空已近在眼前,他还在那里给人家喝彩鼓劲,这正是:只因贪吃迷魂汤,不知自己如何死。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人心难测”。
六、情变
自从和黄老板说了“苦情”之后,贾玉凤便时常迟到,有时竟然成天不拢纤,到厂子里,不是在女工之间转,就是到外面去办事,歇工时间一到,一刻也不耽搁,立马回家,弄的黄友财和她说话的机会倒甚为难得,完全不像从前那么,牵牵搭搭,黏黏糊糊,黄友财有点摸不着头脑,只道这些时玉凤家里事多。
其实,这都是贾玉凤有意做的迷局,她原本的意思是想通过远离和躲避,给黄老板退退热,冷却冷却那颗滚烫的花心,免得到时这老头转不过弯来,伤了两人的和气或坏了自己的计划。身为女人,她更懂得男人的德性和情场的利害,风花雪月的事最是迷人,也最是伤人,一旦沾了上去,要想扑灭男人的情焰是何等的不易,如同烧红的铁棒,一下子把冷水浇了上去,呼的一声就像爆炸一般,不但吓人,而且动静又大,弄得不好两相受害,大家出丑,若等冷的差不多了,再塞进水里,那铁棒只会嗞嗞的冒烟,一会就好了。所以,玉凤便想慢慢地疏远黄友财,让他自行熄火,以便自己抽身离场。可被情色迷了心智的黄老头却丝毫未知,依然情意缠绵,发现玉凤心神不定,还去追问:“是不是吴老二和你闹了矛盾?”玉凤听了既不点头,也不摇头,黄老板便更加得意地安慰说:“别难过了,没什大事的,老二是个无用之人,翻不出筋斗,你好生的骗骗,他不会瞎闹的。”你看看这黄友财,眼看就要被人踹了,还自作多情,一味地往好处想,可见,这一个色字实在误人不浅!
话说玉凤一边继续和黄老头应付周旋,一边加紧自己的行动,好在选的地方离稳得福较远,做事又都是家里人,所以黄友财一直未能觉察。前后忙了三四个月,看看各样的准备基本差不多了,玉凤叫人在商行里登记了一个比稳得福名头还大的字号,叫“浙江绍兴新时运毛呢制衣公司”。等拿到了官家的执照,玉凤才把实情告诉了黄老头。
这天上班,玉凤特意穿了一身不起眼的衣服,先把黄老板倒了一杯茶,拉了张椅子坐在老头的对面,一脸愁眉地把自己办厂的事情说了个大概,只说是吴老二时常和她打支吾,说闲话,娘家人也老是嘀嘀咕咕,外面又指指戳戳,自己委实难做人,不得已才分开来弄个小厂试试,避避闲言碎语,平平家里人的心气,如弄不起来随便家里怎么闹,还来稳得福做事云云。说得很是轻松简单,可黄老板听了却如遭了雷打,一下子瘫在了椅子上,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怔怔地看着玉凤的脸,玉凤低着头陪黄老板坐了一刻,说了一大堆让人信服的理由和令黄老板既感伤又无奈的话,装出无可奈何的样子,把钥匙一丢,就和这痴心的老头拜拜了。
看着玉凤离去,黄友财呆若木鸡,斜倚着椅子,老眼里泛出了泪花。
从此,未庄便多了一个脱颖而出的女老板——大脚吴妈。
贾玉凤的灵巧与能干在黄老板处已经得到了验证,凭着在稳得福四年多的磨炼和带去的路子,加上女人的精明,玉凤驾轻就熟,很快便把个厂子弄正常了起来。因做的和稳得福一样的东西,所以两家的员工和客户都可以共用,早在厂子筹办之时,她就在稳得福联络了几个设计、裁剪的能手,并许以比稳得福高一成的薪酬,这边厂子一转,这几个高手就跟了过来,至于外面的客商,有的自动跟到了玉凤厂里,比如那个上海商人,有的开始不知就里,以为玉凤还是稳得福的总管,生意上的事情一直和她保持着联系,玉凤也不说自己已另起炉灶,所有的买卖照单全收,如此这般,慢慢的这些商客都跑到新时运这边来了,玉凤看了满心欢喜。
黄老板多年的肥水,就这样悄悄地流进了贾玉凤新垦的田里,玉凤不说,外人不知,大家都道“吴妈”有本事。
一年以后,大脚吴妈贾玉凤的“新时运”就盖过了黄老板的稳得福,成了创业致富的新星。
几年的工夫,吴家便爆发了起来,盖了小洋楼,挖了金鱼池,里里外外旧貌变新颜,吴老二也到厂子里去管库房了,自家的厂子,自家的银子,一切全由自己主宰,贾玉凤比当主管时又威风了许多,说话办事满是老板的派头,左右四邻不少人都成了他的佣工,乡民们也不好意思再叫她“大脚吴妈”了,都改称“贾老板娘”,娃娃们老远就喊她“老板妈妈!”,贾玉凤听了心中的喜悦难以言表。
去年年底,贾玉凤的名字一举登上了官府的《致富创业标兵户》的大红榜,县衙还给她发了一块金光闪闪的牌子,上面刻着“女界精英”四个红字。
话分两头。玉凤离开以后,黄友财便如折了翅膀的鸟儿,在林子里胡乱扑腾起来。一来,这几年大事小事多半交给了玉凤,自己已不像从前那样事事熟知,一时接手有点不太习惯,加上心烦意乱,失魂落魄,做事丢头落尾,管理上这里脱节,那里疏漏,不得顺当;二来,几个懂技术的高手和大的客户都跑到新时运那里去了,生意急速滑落。总之,玉凤一跑,稳得福突然里外乱套,元气大伤,黄老头又气又急,一时措手不及。偏偏,这生意场上又向来都是扶强不扶弱的,走运时钱庄找你贷银子、客户求你供货买货、府衙也捧你,说你有贡献,要服务,要扶持,大家都来锦上添花,越是红火越是人财两旺。可一旦低落下去,你也抽跳,他也拆台,碍碍绊绊的事便凑到了一起。没过多时,稳得福接二连三出纰漏,先是质量出了岔子,弄的退货赔钱,名声大跌;接着布料又进错了,浪工耗钱,耽误出货;不久,做衣服的缝工陆陆续续不辞而别,一连串的倒霉之事接踵而至,厂子陡然冷落了许多。看看稳得福大势将去,那些商家也一个个翻脸,供应布料的原先是三个月结一次银子,突然提出要现货现银;而买衣服的商家却正好相反,原先是当时钱货两清,如今要三个月以后才付账;这其间官府的老爷又挂着脸上了门,把几年的账目彻根彻底翻了几遍,不但满打满算把三年的税负一分不少的补足了,末了还罚了一大笔银子……如此雪上加霜,黄老板手上顿时就吃紧了起来,再后来,大宗的好生意没人愿意给他做,黄老板也不敢接了。
眼瞅着厂子一日不如一日,黄友财急得在办公室里打转,嘴里只是骂“臭心烂肚肠的东西”,也不知道是咒哪一个。
最后没办法,老头只好跑去找玉凤,求她看在以前的份上,把那几个高手放了回去,生意两家分着做做。打内心讲,这玉凤也很是同情黄友财,愿意出手相帮,可情义和利益无法两全,自家也铺了这么大一个摊子,大把的银子投上去了,骑在马上没个退路。况且眼下经营毛呢的商家也就这么几个,一碗饭两人抢着吃,总有一个要挨饿,不是黄老板亏,就是她贾玉凤折,两难之下,玉凤只好先顾自己。黄友财来求她把“客户和工人两边分分”,玉凤当即爽爽快快地应承了,说:“一定动员工人回去。”叫黄老板放心。可第二天,她就召集众人开会,言道:“稳得福要你们回去,凡自愿回去者,现在便可走人,我一概的不留,也不再收了。”明白人一听就知道这是做戏的话!既是做给黄老板看的,表示她已经对工人“动员”过,对得起黄老板了,又是借机吓人——谁要回去就立马滚蛋,别想再来了!你说,新时运正在兴头上,工酬还高点,哪个发痴自愿再到快要倒台的稳得福去?你贾玉凤要真个体贴黄老头,当初就不该干这釜底抽薪的事!
如同当初把玉凤的情谊当做煮熟的鸭子一样,对玉凤的承诺黄老板依然信以为真,指望工人和客户能回到自己身边,可一连等了好几天,一个鬼影也没有,反倒又跑去了几个,黄老板这才晓得自己已经回天无力了。
在日渐萧条中,稳得福半死半活地支撑着,到年底一结账净亏了一大笔的银子。几头的一折腾,黄老板手头实在周转不开了,没办法,第二年只好到钱庄借了高利贷做本。这高利贷犹如鸦片的药丸,一时提神似乎有效,可毒性的危害则能置人于死地,最多只能作个短期的周转,做些暴利的生意,而这服装本来就是个利润不大的行当,加上稳得福日落西山,气数将尽,哪里能够承受这高利的盘剥。黄老板饮鸩止渴,亏空的洞越拉越大,多年积蓄下来的一点家底很快便被耗的罄净,勉强挨到次年三月,厂门被警局一封,连房子带机器统统抵了钱庄的债务。
关门扫地,人财两空,兴旺了多年的黄友财像大病一场,背了一屁股的债怏怏地回到了老糟糠身边。
未过一年,黄友财肝上得了不治之症,据说黄家人去跟贾玉凤借钱给老头看病,贾玉凤也慷慨了二百两银子。
黄友财垮了,贾玉凤发了,乡间有了不少的传言。有人说,这“大脚吴妈”贾玉凤放别人的水,肥自家的田,一点润湿都不给人家留,太过心狠绝情。也有人说:这也怪不得吴妈,青蛙要命,蛇要饱,在事关自身利害之时,贾玉凤只好抛开情义二字,横下心来委屈这黄老头。
其实,不论乡民们如何说道,利益的争夺向来都是残酷无情的,在信奉金钱、崇尚竞争和唯利是图的世道里,想要自己成功,就必须有狐狸的狡猾和狼性的残忍,谁要老老实实,心慈手软,谁就会被踩于人下,游戏的规则就是如此!有诗云:
情义诚可贵,
金银价更高。
若为自己富,
仁爱皆可抛。
人世间是不讲报应的,上天只承认和维护现实,不会去恩赐或惩罚什么。在现实的世界里,金钱能够让圣贤成为魔鬼,也能让魔鬼成为圣贤,在名利场的博弈中,只有不择手段的战斗者才最容易成为赢家,成为让人膜拜的佼佼者。“大脚吴妈”贾玉凤,挖了别人的墙脚,盖了自己的宫殿,用黄老板的银子和路子铺底,自己干下了一番大事,尽管此举有悖情义,但世人看到和赞颂的只是成功,而不会关注和追问成功背后的肮脏与残酷。
踩在别人身上欢唱胜利之歌的吴妈,照样是令人羡慕的成功者,她那“女界精英”的牌子就是证明。
这,就是让人向往而又可怕的未庄!
注解:
1、吴妈——见鲁迅《阿Q正传》。
2、“锅要补”和“要补锅”——出自地方俗语“一个锅要补,一个要补锅”,指双方需要,两厢情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