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未庄的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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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兴国学乙己出书育英才孔儒办学(2)

自青石牌楼被雷劈过和古久的流水簿子作废以后,在未庄方圆之内,所有的规矩都和以前背道而驰。对未庄的乡民而言,以往的成败都一笔勾销,孔乙己的命运当然也要在这斗换星移的剧变中而听凭天意的重新安排。如前所言,孔乙己虽只上过三年多的私塾,可这些年看了不少神话的故事和圣贤的小书,受国学的熏陶并不算少,从小就听过易经八卦,对风水堪舆之学更是深信不疑,知道这风水乃主宰诸事兴衰的命脉,中国的事情大半都要靠风水做主,风水一转,万事俱变。自从那日听了小D的训词以后他更坚定了他的判断。有人问他对青石牌楼被雷劈一事有何见教,也学着何小仙的模样,捏着两个指头,摇头晃脑,似笑非笑地告诉人:“万象更新、万象更新!”弄的别人只是“哦、哦”地跟着附和,不知其中的奥秘有多玄乎。

如同王胡一样,想到风水的魔力,并由此推想到自己可能时来运转的局面,孔乙己也隐约有些怦然心动。那天从戏台墩回来,当晚他就想要写几句诗词赞颂赞颂小D的新章,可不知是酒喝多了,还是肚子里墨水不够,铺了纸只写了“霹雳下乾坤,万象开新宇”几个字,下面的话就连不上去了,想了一阵,依然没有好词儿,只得作罢,把那两句话也扯了,揉成一团扔在墙根里。后来看看报上登了不少颂扬新章的现成文章,也和自己的心意大致相同,便宝贝似的把这些文章拿到咸亨去念给人家听。虽然有好些的意思他并不很明白,但连估带猜,照样读得声情并茂,讲得眉飞色舞,就像给娃娃教“回字的四样写法”和“孙猴子大闹天宫”一样兴致勃勃。众人听了赛如看把戏,有的拍手,有的发笑,还有的嫌闹,可孔乙己乐此不疲,似乎这颂扬的就是他或这文章就是他写的一般。

有了那些能写的人出来作文和随处可买的报纸,孔乙己自己便不再惦记写颂章的事了。

这孔乙己真算是个历经磨难的有志之士,看看未庄生变以后,阿Q、王胡相继出息,一些识文断字和六神不安的人也很是活跃。不仅沉寂了多年的秀才、举人重新得势,在起劲地写文章,发宏论,著书立说,就连童生都没去考过的蓝皮阿五也开始捣鼓起“流行的文化”来。好好的男人把头发弄得像鸟窝似的在大街上晃,唱的曲儿没板没眼,赛如鬼叫,也说是时尚的文化。虽然其间有些稀奇古怪乃至不伦不类,但捣鼓这事的人却个个扬眉吐气,很是吃香。在孔乙己看来,论真才实学,他那“回”字的经典学问绝不在这些“流行的文化”之下。既然那些古怪的文化能够流行四方,这“回”字的学问未必不能传扬天下。这样一比较和类推,孔乙己的内心便按捺不住的振奋起来,恨不得立马就把肚子里的货色弄出来比试比试。总之,想到这崭新的气象,孔乙己觉得自己的机缘真的来了,日子似乎看到了奔头。于是,也顾不得到咸亨去读报纸和给娃娃们讲故事了,收拢收拢心思,躲在家里专心做起“回”字的学问来。

其实,读过书的人都知道:当年孔乙己在咸亨酒店说的茴香豆的“茴”字,和日常所说的“回”字只是一个同音的字,而并非同一个字。这茴香豆的茴字上面多了一个草字头,是一种植物的名称,也无四种写法。而另一个“回”字却是个常用的文字,指返、转的意思,比如“回家、回信”,孔乙己说的四种写法就是指这个常用的回字。这茴、回两个字音同字不同,意思也不一样,孔乙己只知道回家的回,硬是把两个字混在了一处,去蒙小孩尚可,真要做起学问来却是不能如此混淆,回茴不分的。但不管怎样,对于念了三年半私塾的孔乙己来说,他觉得这是个大学问,决计要把它抖搂出来,让“知识改变命运”。

下定了决心之后,孔乙己到文房铺子里买了笔墨和一些毛边纸,回到家里关起门来,把当年启蒙的课本和祖上留下来的《康熙字典》、《说文解字》等都翻了出来,拿出小时候描红的功夫,照着旧书上的样子,把回字四种不同的简繁写法,一笔一画,连写带描,认认真真地弄到纸上,每个字又分出楷隶行草篆、大小粗细等等的式样。开始不太熟手,自己看看写的不甚满意,便撕了扔到灶膛里重写,就这样写了撕,撕了写,前前后后弄了三四个月,七拼八凑,居然弄了厚厚的一沓,里面全都是四种不同写法的“回”字。虽然这描出来的回字实质的内容和当年在桌子上用指头蘸着茶水写给娃娃们看的差不多,可这一次是规规矩矩用羊毫毛笔写在毛边纸上的,而且增加了许多不同的书写方法。尽管不甚工整美观,但也算是一番心血的凝结。面对一大摊从各处翻腾出来的丰硕成果,孔乙己才真真的感到小时候那三年半的私塾没有白念。

又磨蹭了几天,修修改改,孔乙己自我感觉已经炉火纯青了,才收了家伙,把稿子轻轻地卷了,寻了一块半新不旧的红绸布包裹起来放在枕头旁边。看着这宝贝,他十分地自恋,自我感觉这是一个不折不扣而且精深的文化,可以和那些研究甲骨文的大作一比上下。孔乙己看过不少街头的小报,不久前又给人读过报纸,知道书报的厉害,世上之人,只要出得一本著作,往书上报上一登,让天下尽知,大名大利便接踵而至,到时只要这东西真材实料往书店里一摆,自己这个“茴香豆秀才”就是正宗的“某某学家”了,弄的好一生一世消受不尽。就如同唱歌演戏一样,一次成名,终身富贵。因此,孔乙己一心想要把这些字印成通行天下的著作,摆到书店里去卖钱,弄到报纸上去宣扬,让天下人都知道回字有四种写法,知道未庄有个大学问家孔乙己。

看官知晓,这印书登报乃是一件高雅而神圣的事情,非常人想印就印的,正儿八经印出来的书都是能流行和大众认可的学问,一般的拼凑或抄袭之文要想出书非同易事。这孔乙己念了三年多的私塾,写个契纸都弄不周全,凭着这狗屁的“茴香豆”文化和指头上写字的学问,竟然要想出学术专著,常人听了也觉可笑之极。可孔乙己痴心到了极点,说是自己的著作新奇独特,学问高深,只要印了出来,保管好卖。旁人听了只是笑笑,背地里却说他是饿狗想屁吃,怀疑这孔乙己不是穷发了疯,就是痰火上来脑子发了混,也没人当真。

痴迷不悟的孔乙己,一心想要去兜售他的四种回字,并跑到鲁镇去寻访,到处打听有无给人出书的地方。

三、出书

书籍乃文化之载体,正宗印书印报的书局报社乃传播文化之重地,官府管束得甚严,别说小小的未庄没这行当,就连县城鲁镇也仅有一家印小报的作坊,没有印书的资格和能力。在鲁镇打听了几天孔乙己方才明白,要出专著,起码得到省城里去找有权威的大书局,于是他决计马上往杭州走一趟,到那些印书的局子里去看看有无识货的行家。

这杭州乃江南一省的首府之地,离未庄约百几十里路程,来回须得四天的工夫。为了要推广自己一生的才学,改变落魄的命运,让乡邻们看看他孔乙己的能耐,这回孔乙己死下了决心,砸锅卖铁也要去试一试运气。这天,他从箱子底下拿出仅剩的那只老爹曾说要留作做传家宝的“大明宣德年制”的铜炉,揣在怀里,跑到鲁镇的典当行里当了三十两纹银,预备作往杭州的盘缠。次日,孔乙己特意早起了半个时辰,用温水刮了脸,修了胡子,又把那件最好的青布长衫套在身上,向隔壁花老爹租了一头毛驴,小心翼翼地袖着那个红布卷儿,关门落锁,骑着毛驴朝着西北奔杭州城而去,一路上夜宿早行,第二天中午时分便到了杭州。

进得杭州城里,孔乙己先住下客栈,寄了毛驴,吃了中饭便去寻出书的地方。这杭州自古乃江南名胜之地,城深廓远,店铺林立,吃喝玩乐俱全,车马行人如流,繁华的景象非鲁镇可比。原以为大才的孔乙己茫然地走在街上,顿觉渺小了许多,夹在这城市的喧嚣中,他感到赛如树叶飘到了海里,也不知道要飘到哪里,自身的价值与自信一下子荡然无存,甚至有些自惭形秽,心中很是怅然和失意,只是一想到红布包里的东西,依然有些热血沸腾,心想:只要这东西一成功,自己便是这滚滚人流中的精英,浩瀚大海里的快艇,把这凡夫俗子都会比了下去,把周围的一切都会甩在身后,由别人仰视和追赶。因此,他顾不得看热闹,观稀奇,只是到处的东张西望,寻找书局的所在。也不知走过几条街,七拐八绕找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看见一家青砖黑瓦的大院子,门前挂着一块“东华书局”的牌子。孔乙己停下了脚步,望着这庄严的大院心里噗噗地直跳。

这东华书局乃江南省府的官办局子,在一省同行里头名气最大,专门出版当今各类政经、文化、学术成果和名人的著作。这里头出来的书,不是官府的文献,便是名家的大作,都是最权威、最神圣的东西。站在书局门口,孔乙己往里一望,里面很是幽静文雅,看上去不但很有文化的气息和学问的庄重,还有几份官家的威严。见了这场景,孔乙己有些胆小起来,似乎觉得自己的身份和大作与这环境的氛围有些不很般配,甚至怀疑自己是痴心妄想,这包里的东西根本不配送到这里来出丑。刚才还兴冲冲的孔乙己,这会到得书局门前反倒突然泄了气,踯躅局促,拿不定主意,不敢往里挪步。

也是无巧不成书,正在孔乙己有些犹豫之际,一个老先生擦着他的身子进去了。这老先生头上戴一顶酱色呢绒瓜棱帽,鼻子上架着一副金丝眼镜,手里夹着一个黑色的公文皮包,不胖不瘦,既斯文,又有官派,一看便是个有学问和职衔的人。孔乙己不由自主地跟着这老先生跨进了书局的大门,并一直跟到了其书房的门口。他跟进去的意思只是想问问出书的事该找哪里,谁知道,该当孔乙己走运,偏偏遇到命中的福星,今世的贵人,你道这老先生是谁?正是这书局主管编纂古典文献的一个头目,名叫吴雍。

这吴老先生是个典型的夫子,刚从省府参加国粹研讨的座谈回来,便在门口被孔乙己盯上,痴不痴,呆不呆地跟了进去。吴老夫子也没在意身后有人,等开了门,放下皮包,刚一坐下,孔乙己便到了门口,点头哈腰,也不说话,只是嘟囔嘟囔的。吴老夫子问其有何贵干,孔乙己才红着脸说要出一本小书,想问问该与哪个大师联系。

这书局出书是有着规矩的,都各有分工,文学的、时政的、现代的、古典的等等,分属不同的人负责,各管各行。孔乙己没头没脑说要出书,老夫子问他是何种的题材,孔乙己也答不上来,只说是古文的。老夫子一听,叫他进去,把书稿拿出来看看。孔乙己连忙跨进门里,抖抖索索地从衣袖里摸出一卷红布包,小心翼翼地打开,捧出厚厚的一卷黄纸,毕恭毕敬地送到老先生面前。

本来,孔乙己这“一个字的大作”实在算不上什么上台盘的东西,并无学问可言,更不配送到东华书局这样权威的地方来。可这吴雍老夫子竟是个痴迷古典的学究,一看这奇文,觉得虽然粗糙,但追根溯源也属国学精髓之一脉,与时下的振兴国学,百花齐生的意思正好有些关联,于是细细地翻了一遍,摘下眼镜看了看拘谨不安的孔乙己,便和颜悦色地说:“先生书稿一字多写,老话重提,颇有创意,虽于功力上有些欠缺,但于普及国学多有裨益,也是引导国民弘扬我邦文化的优秀之作,功德之事,本局将予优先付梓刊行,只需略加修改即可。”孔乙己不知道这“付梓刊行”是何意思,站在那里嗫嚅了一阵,老夫子继而说道:“您把大作放在这里,老夫替你润色润色,回去最好再请有些名望的人写个题跋送了过来,今年十月便可出书。”一听“出书”孔乙己才明白过来,一下子大喜过望,顿如身入九霄,神魂颠倒,一时竟忘了文人的儒雅与体统,突然噗的一声趴下来就要给老夫子磕头。弄得吴老夫子猝不及防,慌忙起身要去拉他,衣袖一绊,把桌上的茶杯碰翻了,险些泼在书稿上。孔乙己一边赶紧帮着抹茶叶水,一边红着脸连声地说:“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阵手忙脚乱之后,老夫子叫他坐下说话。

孔乙己稍稍定了定神,半个屁股在桌子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下来,两人互通了姓名,老夫子还给他发了名帖,孔乙己看了好几遍后小心翼翼地塞在长衫里面的口袋里,坐在那里仔细聆听老夫子的教诲。那吴老夫子只把孔乙己当做饱学之士,文坛知音,大有与其倾心一谈的兴致,便乘兴扯了些楚辞汉赋、唐诗宋词的话头,要和孔乙探讨。可孔乙己只听说过“床前明月光”的诗,和会背“天地玄黄”,其余古人的文学见的很少,对老夫子的话大多半懂不懂,脑子里乱糟糟的,只是在嗓子眼儿里咕噜咕噜,也听不清是在说话还是在唱曲儿,言来语去牛头不对马嘴,老夫子以为自己的耳朵背,听不清爽,只得跟着不住地“嗯、嗯”寒暄了片刻,两人相互说了些吹捧的话,孔乙己便留下书稿告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