穷愁潦倒的孔乙己,凭着“回字的四样写法”著书立说,一字成名,当上了国学大师和府衙的智囊,一时富贵无比,无人能及。后又以专家之能,执掌了鲁镇教育的权柄,创造出风行天下的“孔氏教育新模式”,并因此成为思想家、教育家,名正言顺地做了孔圣人的后代。
一、落魄
未庄另一个家喻户晓的名人,无疑非孔乙己莫属了。
人人皆知的孔乙己,原本也是未庄一个富户的子弟。虽然祖籍并非山东曲阜人氏,但因摊上了姓孔,所以孔乙己的祖上一直十分的重视念书,说是目不识丁如何能与圣人同姓。故此,七岁上爹娘就把孔乙己送到私塾里去了,这“乙己”二字便是私塾里的先生从古文里“上大人,孔乙己”的现成句子套过来的。孔家人认为这名字很有些典故,与文人的身份甚是相配,因此很是自豪了一阵,道是这一代再不出个巴文人,非但对不起列祖列宗,也愧对了这名字。于是爹娘给他好吃好穿,什么事都不要他做,让其一门心思读书求学,以期成名成家。孔乙己前后上了三年半的学堂,一直读完了《千字文》全本和学会了查字典,这在当时的未庄也已经算得上是有学问的人了。
其实,孔乙己念书并不算出色,学识天分很是平常,论他的天资也只稍比阿Q、王胡好一些,能念到千字文,会连词造句就差不多了,再要往上便有些吃力。可这孔乙己颇为自负,又怕吃苦,学会了查字典,便觉得识字并无大不了的难处,一切的字都是字典上来的,只要懂得切韵,能查得到字典上的字,便无字不识,无所不会,无须到学堂送钱去了,省得起早巴黑,还要遭先生的管束。所以,念完千字文,孔乙己就决意辍学回家,说要自学成才,无论爹娘如何的劝说、逼迫,依然无济于事,一口咬定:只要有了字典,自学照样成就大业,也好为家里省些银两。爹娘没法,只得买了些书放在家里,供其“自学”。
列位知道,区区三年半,别说做学问,就是识字明理,也只能算是一个起步。可孔乙己觉得,左右邻居家的子弟除了赵举人、钱秀才和荣大人几位,唯有自己读书的时光最长,学问最多,全庄有《康熙字典》的,除了举人、秀才等几家府上,也只有他家,而且几人之中就数他的名字最富文脉,因此自视甚高,只想着要当文人。因此缘故,孔乙己离开了学堂就在家里坐书房,不是翻字典,就是练平仄声,看得最多就是《封神榜》之类的小人书,说是在用心苦读,研习学问,将来也要去考考童生,紧跟赵举人和钱秀才之后,做个吃文学饭的人。好在家境不错,爹娘只要他念书出人,伺候得很是当心,饭来开口,衣来伸手,让他专心地学习,只图想将来中元中举,光耀门楣。
有道是花无千日红,人无百年好,谁知这孔家后来突然大遭变故,老爹于外出做生意途中得了寒热的病症,回来后请陈莲荷上门诊治,陈老先生说是生了“半日子”,给配了几付竹心、荷叶之类的清火散热的草药,水泡火煎,大碗地喝下肚里,可吃了多付,病势依然不见好转,不到两月便过世了。老父一死,孔家顿如天塌了下来,老娘连悲伤带忧虑,不久也中风卧床,经好生调理,落下个半身不遂的毛病,挨了两年也和老爹做伴去了。
两个老的相继去世,抛下尚未成家的孔乙己和一个老仆。两个姐姐都嫁到邻乡里去了,只能时常来探望探望。这孔乙己虽也成年,可原先百事不做,肩不能担,手不能提,根本无法继承父业,哪里有本事能够支撑家庭。双亲一死,断了经济的来源,只靠爹娘积存下来的老底过日子。老娘烧七问事,过了百日之后,老仆也辞了活计回去了,家里只剩下孔乙己孤身一人。亏得两个姐姐时常轮流来帮着料理洗涮,孔乙己才勉强过得正常。挨到二十一岁上,两个姐姐好不容易给他张罗了一门亲事,媳妇是邻乡一个杀牛的人家的长女,虽然年纪也不小了,可长得还算顺眼,孔乙己看了基本满意,两人便做了夫妻。
有了婆娘,本该当家理事,靠着还有点家底,只要夫妻二人同心操持,勤劳刻苦,日子完全过得下去。可孔乙己生性懒惰惯了,成天的坐书房,做秀才,只会看小人书,翻字典,侃山海经,异想天开,农活家务一概不会,也不愿做,还喜欢大派,时常借上街买书的由头,到鲁镇的咸亨酒店里喝上一口黄汤。这婆娘也不是什么勤快人,干起活来两人你差我,我差你,推来推去。开始还好,婆娘边做边埋怨,唠叨一阵子也就自己熄了火,孔乙己只当没听见。时日长了,婆娘便耐不住了,由小声嘀咕升级为大声吵骂,说是千挑万选,嫁了个懒乌龟,将来笃定要讨饭。两人为做事不知吵骂过多回,可任凭老婆骂骂咧咧,孔乙己照样雷打不动看他的书。无论婆娘骂的多么刺耳他也不来火,只是用“圣人不问种菜”的典故和“非礼勿言”的古训与夫人文斗。
这天中午,老婆要烧锅煮饭,叫孔乙己下河淘米,孔乙己正在房里看绘图的《小五义》看得很是入神,听婆娘差他淘米,反问了一句:“你在忙什么?”这婆娘是个急脾气,听见这话,拿了火铁就奔了过来,一把夺了孔乙己的书扔到了锅膛里,孔乙己抢也来不及,一本小人书瞬间做了烧火的材料,孔乙己忍无可忍,随口骂了一句“蛮货”,婆娘一听又赶了过来,反手一抓,孔乙己一咎头发就被揪了下来,两人你推我搡,在灶屋里武斗了一场,饭都没做成。这婆娘一怒之下拿了包裹哭哭啼啼回了娘家,说是和这样的痴狗日的日子没法过下去,孔乙己要不改,她情愿在娘家做个活寡妇也不回来了。孔乙己嫌这婆娘太烦,也僵着不去接她,由了她去,自己乐得清闲自在。
要说,这孔乙己的不争也算得是出类拔萃了,跑了老婆,自己又没个正业,眼看危机业已到了跟前,本该浪子回头,醒悟了才是。可人的本性有如出窑的砖头,定了型便很是难改。从小好吃懒做的孔乙己,没了老婆,更加自由大调,照旧是困懒觉,看人儿书,不耕不种,一点的进项都没有,光靠吃老底混日子。这孔家原本也只是个一般的富户,产业有限,坐吃山空,天长日久的只出不进,一点家产便如木棒烧火,越烧越短,上人的一点积蓄不消时日便被孔乙己耗的所剩无,没过几年,竟败落到未庄最蹩脚的一流,甚至连自己的大名也上了咸亨酒店赊欠酒账的粉板,与阿Q写在了一起。咸亨的老掌柜念他是读过书的,上代又是富户,也不同他计较,还时常让他吃些白食,拿些时日长了卖不掉的东西让他下酒。粉板上的名字也是孔乙己自己写上去的。虽然此等的待遇让孔乙己在王胡和阿Q面前有些得意,可孔乙己也晓得,吃这卖不掉的嗟来之食实在是有辱斯文,只不过人穷志短,没办法罢了。
孔乙己好歹是个正经的出身,蛮好的家底,论理只要知道珍惜,好好地打理,实在地做事,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的境地。可这事的根由坏就坏在他那三年半私塾身上,要没念过书,孔乙己也就不至于痴心妄想要靠念书吃饭,去做什么文人,就像不识字的农夫一样,除了收种培管,也没什么成名成家、大富大贵的念想,心无旁骛地勤耕苦作,虽然劳其筋骨,可平淡的日子也能过的踏实可靠。怪只怪孔乙己念了几年书,学了些圣人高雅的学问,弄的不良不莠,自己又没个自知之明,自恃和钱秀才、赵举人一样,学过之乎者也,描过红、造过句、会背《千字文》,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只道“书中自有鱼和肉”,对于耕田种地这些出力流汗的下作生活从来不屑一顾,说是学堂里老夫子说过的:“做圣贤的人生来不派做粗重的活计,读了书就是要去做大事。”就这样,小事不愿做,大事又没他的份,只靠着祖上的一点遗产打发时光,哪能不日暮途穷。
到了吃酒赊账的程度,孔乙己还不知回头,照样装着斯文的模样,整天里没闲没趣地摆弄自己的学问,不是在家睡觉看书,就是到这里说故事,到那里用指头在地上写字,还时常和一班娃娃厮混,对着小儿卖弄才学,手里紧了就回家翻箱倒柜,寻祖宗留下来的东西卖,眼看家里的积存越卖越少,日子过得很是不堪。两个姐姐家也不是什么有钱有势的人家,也拉他不动,见说他不听,也没了信心,只好随他自作自受去,只是不时的来把他洗洗补补。见此境况,不少的乡邻都为其惋惜,有人劝其且先安心种种田,待有了出息再说,不要坐在树下等开花结果,耽误了过日子。可孔乙己却拿有钱有势的赵太爷和钱秀才作比较,叫乡邻们看看“哪个有学问的人在做种田的事,念了书还去种田,这书岂不是白念了”。别人反驳他,说人家赵、钱二家财大气粗,根基厚实,而且进项不断,你怎么比得,天天盘这没用的东西,哪有饭落下来吃?孔乙己却说乡邻们是“燕雀不知鸿鹄之志”只晓得种死眼儿田,没有一点的见识志向。还强犟着跟乡邻们辩白,道:古往今来,许多有大成就的人都是先死后生,总要经历些磨难的,朱元璋还讨过饭哩,天生我材必有用,只要机缘一到,他必定会弄出名堂给大家看看,叫乡邻们爱种田的种田,爱养猪的养猪,别管他的事。乡邻们见这孔乙己鬼迷心窍,暗地里发笑说:这孔家上代都是人物,如今怎么出了这么个现世报的东西,给祖宗出丑。左右乡邻还教育儿女离孔乙己远点,说:“学了孔乙己,只晓得书上的故事,文不像秀才,武不像官,浪了身子,将来屎倒没得吃。”不知孔乙己有没有听见这话,反正他已决计不和那些乡民们一般见识,绝不去做那些种田养猪的下作活计,按他的话说叫做:“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丢了读书人的面皮,将来死了都让人笑话。”
二、理想
实实在在地说,孔乙己的窘迫不在于念了书,而在于无知。自以为上了三四年的学堂,有了一点点墨水,便心高气傲,还拿别人的成功给自己做脸面,妄自类推,不知道自己是何等样的人物,不肯低下身子埋下头来做点踏实的事情,成天胡思乱想,把一点做正事的精力和时光消磨殆尽,这等的模样固然逃不过穷酸之苦。眼见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这孔乙己不知自省,反而怨天尤人,怪世人不重学问,天下没了识马的伯乐,才使得他这读书人遭了窝囊,故而,他对古久虽不像赵太爷和小D那样仇恨,可肚子也是满腹牢骚,只说是生不逢时。
其实,论学问和作为,读了三年半私塾的孔乙己,一生之中除了会讲“孙悟空三打白骨精”、“姜太公渭钓鱼”之类的故事外,也只有“回字的四样写法”算是最大的成就,其余实在是查考不出。要说这“回”字的四样写法,实际也都是古人定好的,只是一个字的演变传承而已,也不是什么发明创造,何况当时但凡读书的都懂,字典上亦可查找,非孔乙己专有的学识,唬唬小孩可以,拿到台面上便算不得什么本事。所以,尽管孔乙己说了千遍万遍,指头写肿了,也始终没能成为什么文字学家或学问家,最后只是落得个“茴香豆秀才”的名号。而这尊称也不是什么溢美之词,反倒明显有些讽刺的意味在里面。
虽然孔乙己壮志凌云,满腹期待,可现实的生活却无法画饼充饥。当祖产快要耗尽,连吃茴香豆都得算账时,孔乙己方才觉得有些不妙。看看时局依然如故,自己的命运无一丝好转的迹象,他有些彻底地灰心起来,再不敢相信“书中自有鱼和肉”了,只指望茴香豆能够长久尽兴地吃就谢天谢地了。后来,竟连这指望也没能靠得住,茴香豆只能数粒儿买,吃酒身上摸不出银子,不是蹭皮就是赊账。最丢脸面的是竟至于干起“窃书”的勾当,摸了好几本邻居娃娃的小人书,被人家发现了,骂他到老没正经,三十来岁的人了还偷小孩的画本儿。这话传了出去,便有人讥笑说:“孔乙己不但能读书,而且会偷书。”孔乙己却红着脸跟人争辩:“此乃读书人的爱好,窃书,不为偷。”狼狈至此,孔乙己好不伤感,只是在哪里苦叹“怀才不遇,情何以堪”,十分的沮丧而且愤恨。真个是:
两脚腾空疑地陷
双翅无力恨天高
落魄本是自作践
却怨时运无公道
然而,天上虽无馅饼,世间却有意外事。穷困与富贵看起来有天壤之别,可当初两者的演变也许只是偶然或不经意的触发。就如今世里买六合彩一般,两块钱的穷汉也许突然之间便成了千百万的富翁,一两天前谁能想到这穷汉便是明后天的大富之人。因此,人的命运很难说的清楚,亦非完全靠自身的努力便能主宰的。命运不济,随你想了多少的心思,付出了多少的辛苦,也是白搭。更别说孔乙己这等志大才疏的懒惰之人,就是勤奋肯干之人也多半是屡战屡败,一事无成,叫你徒叹奈何。旧语云:“卖肉的哥哥啃骨头,卖油的娘子水梳头。”也便是说养猪,打油的勤恳之人,并非一定就能过上吃肉耗油的日子。而一旦机缘来临,那意料之外的好事也能让你命运陡转,因此,这“命运”二字其实是很难料及和定论的,所谓“命运掌握在自己手里”,其实只不过是成功人士向别人解释自己发迹因由时的含糊说辞,或是一个自我标榜的幌子而已。其实,命运之好坏,三分靠人为,七分靠时运。按何小仙的话说:一切皆在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