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亚南步履蹒跚地回到了家中,瘫坐在沙发上半天没有起来,那纸《关于免去毛亚南同志滨城市华星纺织集团公司破产及善后处理工作领导小组成员的决定》,不停地在眼前晃来晃去,如同殡仪馆门前那散落的冥币,令他胆寒,让他厌烦。
毛亚南把头紧紧地靠在沙发的后背上,感觉自己孱弱的躯体已难以支撑项上那颗有些麻木的头颅,瘦弱的躯肢好像有电流穿过,有些酸痛,又有些麻木,两行滚烫的热泪顺着脸颊不停地流着。他不知道前方的路在哪里,人生的未来在何方;他不清楚下岗后的自己能干什么,失去经济来源的家庭该如何生活;他不明白偌大的公司为何说垮就垮了,社会何故抛弃了他;他不理解人为什么那样冷漠,连一丝怜悯的眼神都不肯施舍……
毛亚南使劲地把头埋进怀里,烦躁的心久久难以平静。
他恨宋小年,恨他把一个好端端的企业搞垮了;恨工业局的领导,恨他们没有选好用好企业的负责人;他恨自己的妻子朱含韵,恨她为何给洪岩等人提供一个给自己欲加之罪的借口。
毛亚南痛苦地抽泣着,想想自己参加工作以来老老实实做人,兢兢业业干事,从没骗谁害谁记恨过谁,也从未迟到早退旷过工,可为什么老天不容他,社会不容他,不给他一个好的身体也就罢了,可连他干了十六七年的工作也丢了,他痛苦地撕扯着自己的头发。
哭过恨过埋怨过之后,毛亚南慢慢地恢复了平静。他知道这个时候自己一定要坦然一些,为了这个家,为了不争气的身体,为了承受着巨大压力的妻子和孩子。他知道朱含韵承受的压力已经够大的了,如果再给她施加压力,极有可能把她也压垮了。
……
听到开门的声音,毛亚南抬头望了望有些疲惫的朱含韵,终于没有控制住失控的情绪。
看着满眼彷徨的丈夫,朱含韵好像明白了什么,这一幕她曾想到过,但没有想到会来得这么快。
天终于黑下来了,毛亚南和朱含韵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好久没说一句话,只有两双哀伤的眼睛黑暗中偶尔地交织着。
为生计四处奔忙,偶然中营销上岗过了很久,毛亚南叹了长长的一口气:“唉,下来了也挺好,不用天天装出一副身体健康没毛病的样子了!”
朱含韵听了,终于没忍住哭出了声音。
朱含韵躺在毛亚南宽大的怀里谈了半宿。三个月了,下岗三个多月来,两个人从没有那样痛快地交流过,也没有那样全身心地轻松过,更没有那样充满热情地激励过,如同两人不是下岗了,而是失业多年重新找到了理想的工作似的。
“下来就下来吧,早晚的事,晚下早下一个样,晚下来可能还不如早下来。”毛亚南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理虽是这么个理,但无论如何还是让人难以接受的。十五六个年头啊,十五六年的青春都献给华星了,到头来还得从头再来。”朱含韵话语中多少还是带有一点不舍与伤感。
“下岗不可怕,可怕的是我的身体。如果没那一身毛病的话,从头再来又何妨?我们不过只有三十五六岁,可我还是感觉……”话说了一半,毛亚南没有再说下去。
“我咨询过医生了,他们都说只要坚持治疗,注意一下饮食,那病也不是什么大病,完全是可以治好的。”朱含韵安慰道。
过了一会儿,朱含韵又说:“受我参与上访事件的牵连,最近这些日子,你又写检讨又挨批,加班加点搞清资,身体有些透支,难得这么清闲,就先在家里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吧,别急着出去找活干。”
“你下岗三四个月了,还没找到一份能干得住的工作,我这紧接着又被炒了鱿鱼,家里没了稳定的收入,孩子马上就上初中了,一上中学花销就大了,我又整天靠药养着,你让我在家待着,我能待得住吗?”
朱含韵说:“城东有一家名叫明星抽纱厂的私营企业,下午我过去看了看,跟老板见了个面。老板听说以前我在华星纺织公司干过,从事过企业管理工作,就答应我明天去他那里上班,每月固定工资七百块钱,干好了每季度还有奖励。两块加起来,工资肯定比在华星纺织公司工作的时候高。”
毛亚南看了妻子一眼,感觉有些不太可信:“什么样的企业工资那么高?不会是骗人的吧?”
朱含韵说:“听老板介绍,明星抽纱厂是一家外贸企业,专做外国人的生意,产品主要出口到东南亚一带。老板挺年轻,也就三十多岁的年纪,姓华,跟我们原来的那个华主席是本家。可能是人家华老板看我在大型国有企业干过,又当过企业的副厂长,所以才肯多出点钱让我过去帮着搞管理。”
毛亚南笑着说:“咱家尽跟当主席的沾亲带故,我跟主席是同姓,你们本家朱老总又跟主席是亲密战友,现在你又给华主席的本家搞管理。你先过去干干看看,如果可以的话,也把我介绍过去,工资少点也行。”
朱含韵“哼哼”了两声没有说话。
毛亚南扭头一看,朱含韵躺在怀里睡着了。
一大早,朱含韵就去明星抽纱厂上班去了,毛亚南泡上一壶苿莉花茶,一边慢慢喝着,一边翻看着企业破产前单位出钱给每位“副厂级”以上领导订阅的《滨城晚报》,特别是广告版面看得尤其仔细。
毛亚南不停地翻看着电话号码簿,给感觉有能力提供帮助的同学朋友打电话,询问他们单位眼下需不需要人,如果需要的话,别忘了帮他推荐推荐,可得到的答复基本上是一致的:目前单位不缺人,但可以帮忙注意一下。
休息了一段时间的毛亚南终于在家待不住了,他从工具箱里找出了在华星纺织公司当机械师时用过的一些工具,又到市土产杂货店买齐了修补用的万能胶之类的东西,在小区的大门口旁边,挂上了一块“毛家修理”的招牌,开始了摩托车、自行车维理。
挂牌营业的当天,有两个客户上门维修自行车,忙活了半天,赚了四块钱。其中一个客户推着修好的自行车临走的时候,扔下了一句话:“态度很好,技术太糙,花得起钱,耽误不起工夫。”说得毛亚南脸上火辣辣的。
虽说毛亚南是维修工出身,但自在华星纺织集团当上副总工程师以后,就再没有修理过织布机之类的机械,维修自行车更是头一次,手脚慢点、技术糙点是肯定的。
“人家客户说得没错,确实耽误人家的时间有些长了!”毛亚南自言自语地说。
听说毛亚南在小区门口干起了维修自行车的生意,朱含韵坚决反对。
“虽说咱们家目前经济状况不好,有些困难,但无论如何也用不着维修自行车、摩托车呀!你曾是堂堂国有大型企业的副总工程师,有文化知识、有管理经验,你感觉维修自行车的工作适合你吗?就算你不怕别人笑话,要是让全厂一千多名职工知道了,不替你难过才怪呢!”朱含韵数落道。
毛亚南憨厚地笑着:“我以前不就是干维修工的吗?咱俩刚谈对象的那会儿你都没嫌弃我,怎么一起生活了大半辈子后倒瞧不上我了呢?”
“修自行车、摩托车能跟修织布机一样吗?虽说最近咱们家里日子紧巴点,但无论如何也用不着去修理自行车啊!你说你辛辛苦苦干一天,能挣几个铜板?”
“挣一个是一个吧,总归在家里闲着闷着无所事事好!”
“后天我在明星抽纱厂就干满一个月了,上工之前老板华山就跟我讲好了,工资一个月一兑现,决不拖欠。前两天,我也问过在抽纱厂干了很长时间的工友们,她们都说华山那人别看年轻,但为人还是挺诚信的,很少出现拖欠工人工资的现象。”
看着毛亚南呆坐着不说话,朱含韵轻轻地推了推他:“过两天我问问华山,看看厂子里需不需要机械师,如果需要的话,你去干那个工作还是比较合适的,总归都是纺织行业,业务熟。明天千万不要再把你那个‘毛家修理’的牌子挂出去了,有时间的话,还是去找找有没有其他更适合你干的工作吧!”
“我寻思修理自行车那活不需要投资,又没什么风险,碰巧了一天还能挣个十元八块的。既然当家的不让干,那不干就是了。”
毛亚南虽然嘴上这样讲,心里却想:“你以为我愿意干那活?要不是孩子上学、自己治病都需要钱,我才拉不下那个脸来呢!”
毛亚南把工具一件件地用沾满了油渍的破布包好,重新放回了工具箱。
一个月过去三天了,华山不仅没有按时发放工人工资,而且一连两天连面都没露一下。听明星抽纱厂财务科的人讲,两天前华山曾往财务科打过一个电话,问公司账户上还有多少钱,够不够发放工人一个月的工资。财务科的人说,连续几个月货款回笼不及时,上个月从银行贷的一百万元全部购买了原材料,公司的账户上只有不到五万块钱了。华山听完后,只说了一句他这几天外出办些事情,等他出差回来后再商量工人工资发放的事情。
五六天过去了,华山终于从外地出差回来了,一进办公室,就半天没有出来。
过了好大一会儿,华山把朱含韵和财务科的几个人叫进了他的办公室。
“跟我们做生意的那家公司破产了,前两个月的货款一分钱也没有收回来,以后可能也很难收回来了,所以这个月大家的工资我是没有能力及时全额发放了,在银行贷款未下来之前,我只能把账户上仅有的四万多块钱先平均分给大家,如果大家信得过我华山的话,就容我些日子,我想办法尽快解决剩余的工资;如果大家信不过我华山的话,我可以先给大家写个欠条,贷款一下来,我立即补发给大家。”
一听这话,朱含韵心立即凉了半截:不是她不信任华山,也不是怕她一个月的工资拿不到手,主要是现在家里太需要钱了,如果再没有钱拿回家的话,家里就要断炊断水断药了。
朱含韵几次鼓足勇气想问一问能不能给她多发一点,可话到嘴边终于又咽回去了,悻悻的从会计手里接过人人均摊的三百块钱。
又过了两个多月,明星抽纱厂因无力按时偿还银行贷款,厂房被房东收回重新租给了别人,设备被银行抵押了去。
再次下岗的朱含韵很快又在一家旅游用品商店找到了一份售货员的工作,毛亚南也把封存了两个多月的“毛家修理”的牌子重新挂了出去,可没过多久,朱含韵就主动辞了职,因为她实在受不了商店老板那一对不怀好意的贼溜溜的鼠眼和经常“不经意”间触碰她敏感部位的那双脏乎乎的大手,朱含韵感觉商店老板的每次触碰都是故意的,绝对不是不经意的。
朱含韵漫无边际地在大街上走着,感觉自己的思绪像一团乱麻,折不断,理还乱。
一辆旅游大客车从朱含韵的身边呼啸而过,扬起一阵风沙,把朱含韵吹了个趔趄。
朱含韵怒视着远去的大客车,嘴里忍不住骂道:“抢命去?”
一位大嫂快步上前扶住差点摔倒的朱含韵,批评道:“你这位妹子,怎么这么不注意?车来了怎么不知道躲避呀?多危险呀!”
朱含韵仔细打量着面前那位个头不高、脸庞黝黑、头戴遮阳帽、腰围花布围裙的大嫂,羞涩地笑了笑,低声说道:“刚才有点走神了,谢谢您了,大姐!”
“围裙大姐”一边熟练地制作着煎饼果子,一边数落道:“现在是滨城的旅游旺季,外地车辆、游客特别多,路上行走时一定要注意安全。前几天,有一位老人不小心让外地的一辆旅游大巴车蹭倒了,骨折了,听说现在还在人民医院里躺着。以后可不能不小心呀!”
等“围裙大姐”忙过一阵子后,朱含韵凑上前去,小声地问道:“大姐,你在这里一天能卖多少卷煎饼果子?”
“没仔细算过,遇上卖得好的一天,一二百个也说不定。”“围裙大姐”一边忙活着,一边说道。
朱含韵花两块五毛钱买了一个,一边吃着,一边看着“围裙大姐”舀上一小勺面糊倒在鏊子中央,拿着一块梳子模样的木板很熟练地将面糊糊均匀地摊在鏊子上,左手抓起一个鸡蛋住鏊子边上一磕,将鸡蛋用木板在烙好的煎饼上摊开,待鸡蛋熟后,将煎饼叠好,用小刷子刷上一层甜面酱,放进一根油条和一片生菜,卷起,一个煎饼果子就做好了。
朱含韵静静地看了足足有一个多小时,她确信自己学会了以后,才跟那位“围裙大姐”摆手道别。
朱含韵径直去市土产杂货店买了一口鏊子,按照从“围裙大姐”那里学来的制作方法,在家认真地练习了一天后,就正式在景区一隅撑起了一把太阳伞,打出了“香喷喷煎饼果子”的招牌。
开市大吉,“香喷喷煎饼果子”开卖第一天,朱含韵就卖出了六十多卷,除去成本,净赚四十多块钱,高兴得朱含韵一夜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大早,天空中飘起了小雨,且一飘就是两天两夜,急得朱含韵嘴上都起了两个大血泡。
雨一停,朱含韵就迫不及待地急着去了滨城市最著名的滨海旅游景区——“好望角”,那是游客最集中的地方,也是小吃卖得最好的地方。
毛亚南一边帮朱含韵往三轮车上收拾东西,一边劝说妻子不用那么着急出摊,才早晨六点多钟,景点不会有人的。
朱含韵没理会毛亚南,还是自顾自地往车子上收拾着东西。她知道这个季节是滨城市旅游最旺的季节,游客多、钱好赚,一旦过了旅游旺季,外地游客少了,就没什么生意可做了。
朱含韵一边制作着煎饼果子,一边跟几个外地游客东一句西一句地聊着,当城管大队的执法车辆停在她摊位车旁边的时候,朱含韵才发现周围的几个生意摊位车辆早已跑得无影无踪了。
“你不知道这里不让摆摊叫卖吗?”一个个头挺高、看样子是个干部的人呵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