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主任说尽快把大家的意见反映上去,让大家先回家等着。都这个点了,大家先回家吃饭吧,饿坏了身子就没法闹革命了。”张黑子说完,自顾自地走了。
看看厂长们都走了,其他人也只好悻悻地散去了。
朱含韵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看了一眼门口的鞋柜,知道毛亚南中午没有回来。其实她不用看鞋柜也知道毛亚南中午是不会回家吃饭的,因为自滨城华星纺织集团破产及善后处理工作领导小组成立的第一天起,就在办公地点对面的一个海鲜馆固定了一个包间,作为领导小组成员午餐的房间,名曰“节省领导小组成员中午回家吃饭的时间,便于及时沟通汇总情况”。有免费的午餐,毛亚南当然不会错过既省钱又能加深与领导小组成员特别是与工业局领导交流感情的机会。
朱含韵脱掉鞋子直接上床躺下了,上访的情景不停地在她脑海里闪现,她反复琢磨该不该把上午的事情告诉毛亚南。
“要是自己把上午参加上访活动的事情告诉毛亚南的话,他会不会着急生气呢?要是真上火生气了,骂自己一通事小,把身子气坏了花钱受罪不说,加重了病情那可就把事情闹大了。”
朱含韵翻过身去又想:“我不告诉他,他不一定会知道我参与上访请愿的事情,也就不会生气上火了。”
“对,还是不告诉他的好。”朱含韵在心里打定了主意。
“要是有人告诉他,或者是信访办的人将今天上午的事情特别是参与对话的人员名单汇总上报市政府的话,市政府的人不会不将这份名单拿给市工业局的领导们看的,市工业局的领导们大都跟自己和毛亚南认识的,因为自己和毛亚南在工业系统内也算是‘名人’了。要是他们知道我参与上访请愿了的话,不会不找自己和自己的丈夫了解询问的,要是那样的话,那可就真把事情闹大了!”朱含韵越想越担心,越想越有些后怕。
“对这种大规模群访事件,市委市政府领导是不会坐视不管的,弄不好还会秋后算账。如果仅仅是把自己叫到市工业局批评教育一番,那倒还无所谓,到时候自己态度好一些,接受批评、承认错误或者写份检讨都可以,谁让自己意志不坚定、为了面子随波逐流的?要是因为这件事情让毛亚南受了牵连、挨了处分,或者被开除出破产领导小组,那今后的日子可就真得没法过了。”想着想着,朱含韵吓出了一身冷汗。
安静下来的朱含韵最后还是决定暂不把上午参与上访的事情告诉毛亚南,因为她觉着事已至此,告不告诉他都无所谓了。
第二天一上班,滨城市工业局副局长、滨城华星纺织集团破产及善后处理工作领导小组组长洪岩就把小组各成员集中到了四楼小会议室里。
洪岩神情严肃地说:“今天召集大家开会,议题只有一个,就是通报一下华星纺织集团职工集体群访事件。昨天,华星纺织集团四百多名下岗职工,打着横幅,集体去市政府办公楼前上访示威,人数之多、规模之大、破坏性之强是滨城建市以来的首次。个别极端分子故意穿着破烂不堪的服饰,现场公开污蔑、顶撞市政府有关领导,严重扰乱了滨城市安定团结的大好局面,损害了滨城市工业局在市委市政府的形象和地位。对此次群访事件,特别是策划、鼓动、参与并领导此次事件的主要责任人,我们将一查到底,严惩不贷,决不姑息。”
看到参加会议的人员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洪岩用力敲了敲会议桌,嗓门明显提高了许多:“在昨天晚上局党委临时召开的紧急工作会议上,苟东局长通报了这次群访事件的基本情况,确定了解决此次恶性群访事件的基本原则,对带头上访的两名原厂级领导和四名骨干成员要进行严肃处理。苟局长希望我们领导小组成员,不要被此次群访事件所影响,集中精力做好工作,早日完成市委市政府和局党委交给我们的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散会后,毛亚南端起茶杯刚想离开会议室,洪岩朝他摆了摆手,示意他再等一下。
洪岩对重新坐回座位的毛亚南说:“毛工,在昨天华星纺织集团职工群访事件中,你爱人朱含韵扮演了一个很不光彩的角色,不仅全程参与了群访活动,而且是整个事件的主要策划者和领导者。”
毛亚南一听,心里咯噔了一下,脸色都变了:“局长,您的意思是说朱含韵参与了昨天的市政府群访活动?”
“岂止是参与?而是主要的组织和领导者!据市政府有关部门的领导反映,朱含韵和二分厂的张黑子不仅策划了这起事件,而且代表上访职工向政府提出了一系列的条件和要求。张黑子还公开要挟信访局的领导们说,如果近期不给一个明确说法的话,工人们一定会闹出更大的动静来。这不是公开跟党委政府叫板吗?滨城市工业局作为滨城工业系统的主管部门,对培养出这么没有政治觉悟和大局意识的干部感到脸红和惭愧!朱含韵虽然在整个上访活动中没有做出太过的举动,也没有说出一些不太负责任的话,但作为像她那样级别的干部,参与这样的群访活动,本身就具有极大的破坏性。作为丈夫和破产领导小组的重要成员,你是有责任的。我希望你回家后,好好地与你爱人谈一谈,希望她认真进行反思,深挖思想根源,做出深刻检查,争取上级党组织给予宽大处理。”
毛亚南用手帕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声音有些颤抖地说:“听到朱含韵参与了昨天的市政府群访事件,我很震惊。作为丈夫,我没有管教好自己的妻子;作为领导小组的成员,我没有尽到应尽的义务。对此,我要向组织上检讨,请求组织上给予我处分。”
洪岩说:“毛工,事情已经发生了,你也不用太自责了,也没有必要过于紧张。今天有时间的话,还是主动找你爱人先谈一谈,让她及早向组织上说明情况,争取宽大处理。”
毛亚南心情沮丧地回到办公室,拿起电话不停地拨打着家中的座机,可一直没人接。
“去哪儿了?”毛亚南自言自语地说。
“朱含韵应该是那种办事有分寸的人,按道理讲,像参加群访这样的活动,她应该知道后果是怎么样的,难道当了好几年的副厂长,连这起码的政治觉悟也没有了吗?”毛亚南忽然想起前天朱含韵曾跟他说起过,四分厂的几个小青年打电话找她参与上访活动,当时他没太在意,实际上他压根儿也没想到一向持重的妻子,会跟那些好像还没长大的小青年跑到市政府去上访请愿,还当什么谈判代表。毛亚南开始后悔当初没跟妻子多唠叨几句,跟她讲明白参与这样的群访活动可能会引发的后果。
“毛亚南啊毛亚南,你真是太大意了,妻子跟你说起上访的事情,分明是跟你商量能不能参加,你为什么不严厉阻止呢?朱含韵啊朱含韵,你在参与市政府群访活动之前,就没有考虑考虑你丈夫现在的处境和身份?就没有想到华星纺织集团破产及善后处理工作完成后,组织上还有可能对我们这些人委以重任?你这么一闹腾,可能连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也给闹腾丢了。真是太不成熟了!”
毛亚南一遍又一遍地往家里打着电话,可就是没人接,气得一向不发脾气的毛亚南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下午三点多钟,毛亚南跟洪岩请假说感觉自己身体不太舒服,想早点回家一会儿。
洪岩瞧了一眼毛亚南,说道:“啊哟,脸色这么难看?要不要去医院看一看?不行的话,让我的司机送你去医院看看吧?”
毛亚南道谢后,骑上他那辆破永久自行车,坚持着回了家。
毛亚南躺在沙发上正眯瞪着,妻子朱含韵从外面开门进来了。
“哎,今天怎么回来得这么早?单位里事情不多?”朱含韵对着躺在沙发上的毛亚南问道。
毛亚南只把眼睛睁了一下,没有吭声。
朱含韵走到毛亚南身边,伸手摸了摸丈夫的额头:“啊呀!发烧了?”
朱含韵轻轻地推了推毛亚南:“吃药了没有?”
毛亚南一骨碌翻过身去,把屁股摔给了妻子。
朱含韵拿着退烧药对毛亚南说:“起来,先把药吃了。”
毛亚南坐了起来,接过朱含韵递过来的药片,一仰脖吞了下去,眼睛始终没看朱含韵一眼。
朱含韵轻轻地笑了笑,说道:“有什么不痛快的事说出来就是了,不要藏着掖着了。”
毛亚南盯着朱含韵的眼睛看了好大一会儿,看得朱含韵心里都有些毛愣了。
“干吗这么看着我?我有那么好看吗?”朱含韵故意问道。
“你是挺好看的,我都有些不认识你了!”毛亚南气哄哄地说。
“我老朱如果哪里做错了,请毛总工程师批评就是了。”朱含韵嬉皮笑脸地说。
“含韵,你去市政府上访前,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这么大的一件事,你应该提前跟我商量一下。就是不提前跟我商量,事后你也应该跟我说一声,我好也有个思想准备。先斩后奏就已经不像话了,可你斩了以后连奏都免了。”毛亚南一口气把上午洪岩在领导小组成员会议上的讲话以及单独跟自己谈话的内容跟朱含韵叙述了一遍。
朱含韵神情严肃地听完丈夫的叙述,歉意地笑了笑:“亚南,对不起,我没想到结果会是这样的,更没有想到事情会搞得这么复杂。”
看着妻子满是歉意的眼神,毛亚南不忍心再说下去了。
“是啊,要是换了自己,在那种环境和情况下,可能也会做出跟妻子一样的举动。”毛亚南想。
“事情已经发生了,你说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吧?千万不要因为这件事影响了你的工作。我已经下岗了,你可不能再下岗了!”朱含韵说。
看着妻子着急的样子,毛亚南安慰道:“去市政府上访并非你本意,是被姚桐、申秋、赵家和那帮小青年硬拽了去的,如果我们主动跟组织上解释清楚,保证以后不再犯类似的错误,我想组织上应该会宽大处理的。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何况我们仅仅是不经意间犯了一个不该犯的错误。”
“要是二分厂的张黑子不死拉硬拽我去信访办公室就好了,那么多人,谁认识咱是老几呀!可在那种情况下,我实在没办法不去呀!”朱含韵十分懊悔地说。
毛亚南想了想,说道:“这样吧,晚饭后咱俩去趟洪局长家里,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跟洪局长汇报汇报,让洪局长帮着咱们出出主意、做做工作,争取组织上的宽大处理。”
吃过晚饭,毛亚南和朱含韵骑着自行车去了洪岩家,经过滨城市百货大楼时,两人顺便买了点礼品。
从洪岩家里出来,朱含韵问毛亚南洪岩那人怎么样,愿不愿意给人办事,怎么看着那人滑头滑脑的,不像是替人办事的样子。
毛亚南跟洪岩虽然很多年前就认识,但在滨城华星纺织集团未破产及善后处理工作领导小组未成立之前,两人也仅仅是路上见面打声招呼的交情。滨城市华星纺织集团破产及善后处理工作领导小组成立,工业局党委让洪岩兼任破产及善后处理工作领导小组组长后,两人接触才多了起来,但也仅仅是工作上的关系,两家从未走动过,对洪岩的为人毛亚南确实也不是太了解。
“不管怎么说,作为直接领导,这点忙我想他还是应该会帮的。不指望别的,关键时候给咱们说上句好话也行啊。”毛亚南说。
事情远非毛亚南和朱含韵想象得那么简单,对滨城华星纺织集团群访事件,滨城市委市政府成立了由公检法等部门参与的专案组,调查侦破华星纺织集团公司员工群访案件,因为在群访案件中,个别人不仅散发了污蔑市委市政府和华星纺织集团领导人的传单,对个人声誉造成了伤害,对滨城市改革开放的大局造成了影响;而且群访活动还严重损坏了市政府广场的苗木、花卉以及道路、雕塑等公共设施,触犯了法律,必须严惩。
群访事件发生的第五天,滨城市公安局以蓄意破坏公共财产、污蔑市委市政府领导、破坏滨城市改革开放大局为名,对参与群访的四十多人进行了批评教育、经济处罚,一分厂的陈苍和二分厂的刘军民以污蔑罪和破坏公共设施罪被刑事拘留。
作为群访事件的带头人,朱含韵和张黑子被市工业局纪检部门连续三天“请去”做了深刻检查,受到党内警告处分,并被处以五百元的经济处罚。
毛亚南作为滨城华星纺织集团破产和处理工作领导小组的成员,以及滨城华星纺织集团下岗职工群访事件的重要组织者和领导者朱含韵的丈夫,因在此次群访事件中对家属负有管教不严、监管不利的责任,最终在滨城市工业系统党委扩大会议上作了深刻检查。
自从省机械工业学校毕业分配到滨城华星纺织集团工作以来,毛亚南凭借忠厚老实、服从领导、工作认真、专业过硬,多次受到集团和四分厂领导的表彰和嘉奖。革命工作十六年,从没有受到过领导一次批评的毛亚南,万万没有想到,老婆的一次被动群访,使自己获得了在全系统一百多号人面前检讨“露脸”的机会。
担心、羞愧和自责的毛亚南终于病倒了。
毛亚南住院的第二天,洪岩安排领导小组的两名成员到医院里看望慰问了毛亚南,嘱咐毛亚南安心养病,不要挂记工作上的事情,并表示住院治疗期间,一切待遇不变。可就当毛亚南病情好转准备重新回破产工作领导小组上班的时候,滨城市工业局党委以“身体不适、不宜再承担繁重的工作压力”为由,一纸红头文件,把毛亚南打发回家了。
毛亚南下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