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与你相遇在素锦华年(宋词四公子的词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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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冷月千山之骚雅名士姜白石(9)

“湿红恨墨浅封题,宝筝空,无雁飞”三句,用晏小山词意:“泪弹不尽临窗滴,就砚旋研墨。渐写到别来,此情深处,红笺为无色。”薄薄香笺和泪写成,无限伤心往事尽在其中。相思之泪湿透了红笺上充满离情别恨的书信,墨迹变得模糊不清。更让人惆怅的是书已成却信难通。如今,那红颜知己和她那玉柱斜列如飞雁的宝筝也踪影全无。“无雁飞”有两层含意,一是指伊人不见无人弹筝。筝上有“雁形玉柱”,所以“雁”也指筝。晏小山有词云:“当筵秋水慢,玉柱斜飞雁。”二是指无雁传书,音问难通。亦即李清照词云:“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内心的刻骨相思之情又能向谁人诉说?

“俊游巷陌,算空有、古木斜晖。旧约扁舟,心事已成非。”当年曾经携手游历的巷陌,如今恐怕已物是人非,只剩下古树残阳。曾经有过泛舟江湖的约定,如今这一美好心愿已无法实现了。姜白石可能想到五年前最后一别时的相约,那合肥女子最后谆谆叮嘱:“第一是早早归来”,姜夔也表示:“怎忘得玉环分付”(《长亭怨慢》)。姜夔曾托当年合肥邻居回去时传言:“未老刘老定重到”(《送范仲讷往合肥》),结果始终旧约难践。

“歌罢淮南春草赋,又萋萋”两句,化用《楚辞》:“王孙游兮不归,春草生兮萋萋。”悲歌唱罢,又是一年芳草绿。眼下冬将尽而草已青,春草萋萋归期何时?一种惆怅迷离之感弥漫心头,无人与说。结尾两句“飘零客,泪满衣”在怆然泪下中收绾全词。词客飘零天涯,泪湿衣襟。其中既恨有情人相见之难,兼以自伤身世飘零。

白石一生布衣,虽不乏名公巨卿与之交游,但仍多有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之感。白石情词极少声色描写,反复倾诉一种难言的内心感受,蕴藉深挚,低徊不尽。

1197年春,姜白石回到合肥,作《月下笛》一首:

与客携壶,梅花过了,夜来风雨。幽禽自语,啄香心,度墙去。春衣都是柔荑剪,尚沾惹、残茸半缕。怅玉钿似扫,朱门深闭,再见无路。

凝伫,曾游处。但系马垂杨,认郎鹦鹉。扬州梦觉,彩云飞过何许。多情须倩梁间燕,问吟袖、弓腰在否?怎知道、误了人,年少自恁虚度。

——《月下笛》

这首白石情词多从细微处着笔,别有一番感心动魄的力量。

“与客携壶,梅花过了,夜来风雨。”可谓写尽风雨花残的凄冷。白石与客人携壶游饮,只见昨夜一场春雨后,梅花尽皆凋零残落。花期已过,落红满地。“幽禽自语,啄香心,度墙去”,“幽禽”当指黄莺,柳永《黄莺儿》有“幽谷暄和,黄鹂翩翩”之句。称黄莺为“幽禽”也暗示了词人此时心情孤寂、幽独。这几句写一只黄莺独自鸣叫,啄食枝头花心后,又飞墙而去。从黄莺鸣叫、啄食、飞翔细微处着笔,显出一种难得的清幽活泼,也有几分清寂落寞之感。《庆宫春》中句云:“呼我盟鸥,翩翩欲下,背人还过木末”,都以飞鸟的动势写词客心境思绪,各有妙处。

“春衣都是柔荑剪,尚沾惹、残茸半缕。”这几句写得分外温馨感人,是这首词最令人动情的地方。白石此时身上所穿的春衣,都是那双柔嫩白皙的纤纤素手当年精心剪裁缝成,至今衣服上面还残留着些许当年带着伊人馨香味道的残丝断缕。这种细微处表达的温情与体贴分外令人感动,让今天的我读来都难以忘怀。

“怅玉钿似扫,朱门深闭,再见无路。”所以词人深深叹息道,如今伊人头上遗落的玉钿都已被时光扫走化入泥土。当年她住所的红门也已深深关闭,人迹杳无。真是“人面只今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凝伫,曾游处。但系马垂杨,认郎鹦鹉。”站在故人旧居前久久发呆,凝望当年曾经多次前来游冶欢聚的地方,如烟往事如今历历在目。想当年,年少气盛的姜白石策马而来,系马垂杨树下,与意中人晤会相欢,连那鹦鹉因为相熟每次见了都会热情打招呼。那时的白石曾经是多么风流倜傥,神采飞扬!他和那合肥女子的爱情又是何等柔情似水,缠绵悱恻!

“扬州梦觉,彩云飞过何许。”如今这一切已成过眼烟云了。如同杜牧《遣怀》中所言:“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彩云飞过何许”出自李白《宫中行乐词》:“只愁歌舞散,化作彩云飞”,晏几道《临江仙》也有句云:“当年明月在,曾照彩云归。”美好的情遇仿佛漫天彩云倏然幻灭,那浪漫爱情与青春时光如同绚烂的天光云影转瞬消逝,不知飘向何处。

“多情须倩梁间燕,问吟袖、弓腰在否?”此时此刻,多情念旧的莫过于那梁间呢喃的燕子,能否帮助打探一下那故人的消息呢?有道是:“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李商隐)请问那梁间的燕子,当年那合肥女子如今还在这里吗?如果不在这里,那她究竟去了何方?“吟袖”即诗人的衣袖,此处是指白石自己。“弓腰”形容女子舞蹈时纤细弯曲的腰肢,这里是代指那舞腰柔软、色艺双绝的合肥女子。“弓腰”一语或出自段成式《酉阳杂俎》:“有土人醉卧,见女人踏歌,曰:‘舞袖弓腰浑忘却,蛾眉空带九秋霜。’”

“怎知道、误了人,年少自恁虚度。”最后的结局自伤自叹为多情所误、虚度了青春年华。这里既是自伤多情误己,更是叹息自己的多情误了佳人的青春。

当年郁达夫有诗云:“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姜白石的多情痴情,在迟疑和纠结中不知不觉绾系了两个人的青春时光。

这首词里,“春衣都是柔荑剪,尚沾惹、残茸半缕”最是令人感怀,这一个生动的细节会牵惹多少人相似的联想与感触?

“柔荑”出自《诗经·硕人》:“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是以柔嫩白皙的嫩草比喻美人的手指。“春衣都是柔荑剪”,这是多么温暖而优美的句子啊!美好温暖的“春衣”出自那美好温暖的“柔荑”,如今这春衣上还留有她的“残茸半缕”。其间所注入的情感细腻而深刻。而那香泽犹存的一点点“残茸半缕”,更成为了感情凝聚的焦点,成为过往岁月的残存念想。这美好温暖的感人句子,隐含了姜白石与合肥女子之间多少动人的情愫!

那种两情依依的缱绻,那种刻骨的温柔与体贴,让人在多年之后回想起来仍不禁涕泪滂沱。

也许,正是出于“春衣都是柔荑剪”的温存怀想,使得姜白石情不自禁地再一次来到合肥。

然而,从这首《月下笛》中可知,姜白石已是“怅玉钿似扫,朱门深闭,再见无路”。他没有见到合肥女子,也不知道她们的下落,可谓欲哭无泪。从此,一对情人生死两茫茫,终生再未见面。合肥城里杨柳掩映的赤阑桥成为姜白石抱恨终天的伤心地。

对于姜白石而言,他这一生可谓颠沛坎坷。1168年父亲病逝,让十四岁的姜白石从此失去依靠,少年孤贫;1176年姜白石初遇合肥女子,从此开始二十多年的相思苦恋;1186年白石在长沙接受千岩老人萧德藻许婚,从此与心中的合肥恋人渐行渐远。1191年,白石再回合肥赤阑桥边时,却发现那姐妹俩已不知去向。一场春梦终于最后落幕。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那杨柳巷陌里的低吟浅唱间,纤纤指尖飞出的琵琶声曾经那样令人心碎;风雨过处,那点点落红似相思血泪。曾经的风花雪月已经过往如云烟。再回首,他们可曾相忘于江湖?

爱情原本是人世间最纯粹、最干净的情感。然而就其本质而言,也是最为脆弱、最不可相信和依靠的。姜白石对合肥女子却怀有二十余年的持续爱恋,已经是一个时间上的奇迹。因此,姜白石与合肥女子虽历尽风雨沧桑,经受诸多不幸与苦难,但同时他们又是幸运的。他们都遭遇到了那种人间罕见的真正的爱情,都以真诚挚爱温暖过对方的心。

姜白石与合肥女子的初恋伊始于二十出头的年少时光,终其漫长一生都不曾泯灭过。在滚滚红尘中,他们一次次牵手又一次次分开,彼此爱得刻骨铭心、声泪俱下,却又始终无望成为美好眷属。

读着姜白石的那些深沉挚爱的情词,耳畔不觉会响起一首很多年前曾经深深感动过我的歌: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世的我。

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

想是人世间的错,或前世流传的因果。

终生的所有,也不惜获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

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

本应属于你的心,它依然护紧我胸口。

为只为那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

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 。

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

于是不愿走的你,要告别已不见的我。

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

滚滚红尘里有隐约的耳语。

跟随我俩的传说。

——《罗大佑金曲100》孟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