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与你相遇在素锦华年(宋词四公子的词与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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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梦影星尘之痴情公子晏小山(1)

我看见,优雅而寂寞的晏公子白衣胜雪,眉目如画,在恍惚朦胧的衣香鬟影间轻轻端起酒樽,徐徐饮下一口。

再抬眼时,目光里却是无尽的落寞。而天上,一轮静静的圆月正照临人间。

引子: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一个中秋节之夜,愁心如月,空照万川。

我独自在灯下翻开了《小山词》,犹如穿越时空一般,轻轻踱进宋代一个纤柔敏感的灵魂里。很久以来,这《小山词》就像只小魔盒一直待在书柜里,静静等着我打开。一旦当我像拔开陈酿葡萄酒瓶塞一样打开它时,那些纯美的爱情梦想,那些苍凉寂寞的相思与清欢,都会瞬间扑面而来。

梦后楼台高锁,酒醒帘幕低垂。

去年春恨却来时。

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记得小初见,两重心字罗衣。

琵琶弦上说相思。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临江仙》

这首初读时悄然动容的《临江仙》居然还在书页里静静地躺着,和多年前看到时一样。字字分明,温柔缱绻。它就像一位多情女子穿着两重心字罗衣,在纸页上轻盈地呼吸着这21世纪的空气,然后舒展腰身,轻舞飞扬。

“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那是藏在岁月深处的一份美好呵。微醺里,我感到无边的岁月像这中秋夜里的钱塘潮水一般远远地奔腾而来。

我知道,只要读起晏小山的这首词,就会感到时光的刀锋冷飕飕地穿越暗夜划开天幕,在遥远的天空会静静升起一轮橙黄得有些发红的圆月,在静水流深的记忆深处会若明若暗地浮现出那一张张向日葵般明亮而美丽的青春笑脸,还有那些飘扬在20世纪80年代的长长黑发。

也许,我真的不属于现在这个喧哗与骚动的时代,我属于古典情怀的守望者。

那个时代眼中的青春偶像永远是早已湮没在流光碎影里的林青霞、张曼玉,永远是罗大佑、童安格和张国荣。甚至只要罗大佑的嘶哑嗓音和电声吉他在耳边一响起,内心就会触电一般激动不安:

穿过你的黑发的我的手,

穿过你的心情的我的眼,

如此这般的深情若飘逝转眼成云烟,

搞不懂为什么沧海会变成桑田?

——《之乎者也罗大佑》张立宪

不知为什么,听到这首歌,眼前出现的常常会是当年琼瑶剧里林青霞那一头如瀑的飘逸长发,在时间光影里定格的轻盈而窈窕的倩影,还有那窗里窗外都明亮而温暖的笑容。怀念那时的长发飘飘,那是一头能够融化岁月冰雪的温柔长发呵。

还有那些遥远的伤痛和哀愁:

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

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

转头回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

苍茫茫的天涯路是你的漂泊,

寻寻觅觅常相守是我的脚步。

黑漆漆的孤枕边是你的温柔,

醒来时的清晨里是我的哀愁。

——《之乎者也罗大佑》张立宪

是的,就是在那样一个白衣飘飘的时代,在那一个容易伤感的年龄,读到了晏小山这首《临江仙》。我无法拒绝它带来的那一刻心魂的摇荡,无法不为这文字间的旖旎柔情所动容。

它会瞬间唤起那些藏在岁月深处的美好记忆,让人的心底常常无形中升起一种深深的感动,一种柔软如水的情怀。那些曾经的岁月沧桑,曾经的青春梦想,曾经的激情和泪水,会像一粒呼啸而来的子弹,瞬间击中那些曾经或明媚如阳光、或忧伤如秋水的灵魂。

我想,如果晏小山来到我们这个时代,他会是一位很好的青春偶像派歌手。他孤傲脱俗的气质,他不凡的身世,他冰雪般的才华、词笔和情怀,会引来无数的粉丝为他疯狂。

我想,是时候和他对话了。

他的灵魂此时也许就在窗外那高高的天穹之上,寂寞中又有些孤傲的目光冷冷地打量着这个世界。这位有着柏拉图式精神恋爱倾向的相府公子,似乎还沉浸在宋朝的那些醇酒、那些醉梦、那些歌舞中。正所谓“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我好像听到,那些轻盈跳荡的琵琶声正在从宋代红颜的纤纤玉指间飘过来。一同飘来的,还有那些如烟如雾的远山眉黛、那些星光般闪动的秋水横波,那一双双轻盈飘舞的红巾翠袖。

我看见,优雅而寂寞的晏公子白衣胜雪,眉目如画,在恍惚朦胧的衣香鬟影间轻轻端起酒樽,徐徐饮下一口。

再抬眼时,目光里却是无尽的落寞。而天上,一轮静静的圆月正照临人间。

一、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番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真是一场风花雪月的美丽往事。

那位天生丽质、风华倾城的红颜女子纤手轻拈玉樽,轻盈地来到她心仪的晏公子身前,和他举杯对饮。彩袖飘飘,红唇轻绽,温柔妩媚,风情万种。晏公子会意地一笑。为报美人殷勤劝饮之意,他开怀畅饮,不惜为红颜拼死一醉!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多么美妙的歌舞良宵!那饮罢玉钟的美人两腮酡红,星眸如醉,于是便启唇轻歌,挥扇起舞,让公子王孙们如痴如醉。不知不觉间,那楼外杨柳枝头的月亮已经越来越低了,夜也越来越深了,美人歌扇下的风声也越来越微茫了。

如今,这竟夜歌舞、通宵欢宴的美好时光也渐渐远去了。

“从别后,忆相逢,几番魂梦与君同。”自从老友或病或亡以后,那样歌扇风流的岁月就渐渐不再。那多情的美人再也没有见面。从分别后,她这一去竟杳无音信。于是小山便时常回忆起美人殷勤致意、歌舞清宵的场景。而她的倩影、她的歌声也常常出现在晏小山的梦中。醒来后,眼前却只有孤枕残灯,窗外寒星数点。

“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然而,那魂牵梦萦的人儿今夜竟真的就在眼前!真见面了却反倒疑惑起来,还以为是在梦里。干脆点亮银灯细细来看,唯恐这次难得的重逢只是又一次在梦中。这最后的结句呈意外惊喜、且悲喜交加之态。“剩”是“只管”之意。在小山之前,已有不少类似的写法。如司空曙有:“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戴叔伦有“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但是这最末二句实际上是从杜甫《羌村》诗句“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脱化而出,情思缠绵,清空如话,造成一种迷离惝恍的梦幻之境。

词的上片是一派繁华风月红尘事,美人倾心一笑,公子深情一醉。下片却是凄凉依稀梦里人,芳踪无迹,魂梦杳渺,哪怕是再度重逢也令人犹疑置身梦中。而这再一次的重逢,想来如有隔世之感了。其间该发生了多少事情呵。红楼一梦,花事荼。两位有情人怕是两鬓微霜,不复当年的青春风华了。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杨柳楼心月”写出了宛如画境中的明月与楼台,以及杨柳婆娑之态,有“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的意境。月光透过柳条的摇曳,而显出一种迷离恍惚的风致。“桃花扇底风”则是一种主观的感受,“舞低”、“歌尽”有笙歌渐渐寥落、曲终人散的感觉。这两句对红尘繁华往事的描绘可谓是尽态极妍,独出机杼,历来为词评家们所称赏。今天读来依然有一种风月缠绵、不胜感叹之意。

晏小山在这里的深情回忆,并不只是对昔日歌舞生涯的眷念,也不只是对那美人的追怀,更有风月渐远、繁花落尽、人生如梦的苍凉感慨。《王直方诗话》中记载,崔中云:“山谷(黄庭坚)称晏叔原此二句,定非穷儿家语。”晁补之云:“(读此二句)知此人必不生于三家村中者。”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后半阙)曲折深婉,自有艳词,更不得不让伊独步。”黄苏《蓼园词话》云:“‘舞低’二句,比白香山‘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更觉浓至。惟愈浓情愈深,今昔之感,更觉凄然。”

是的,晏小山在这首词中写出的其实是一部《红楼梦》的旨趣与意韵。这是因为晏小山本人正是一位贾宝玉式的人物。他的身世经历和性格才情都和大观园里的那位怡红公子极其相似。

“小山”,其实是这位相府晏公子的号。他名叫晏几道,字叔原,抚州临川人。父亲便是大宋天圣、庆历年间仁宗一朝有着“太平宰相”之称的晏殊。晏殊少时便被人视作“神童”,十四岁即考中进士,三十五岁时至翰林学士、礼部侍郎拜枢密副使,后拜相,封临淄公。晏殊执掌相权的那个时代,正值大宋王朝的黄金时代。“中原息兵,汴京繁富,歌台舞席,竞赌新声”,没有战争威胁,国泰民安,歌舞升平。

晏几道是晏殊第七子,也是最小的一个。他出生时正值父亲高居相位,六个哥哥也先后步入了仕途。与纳兰容若一样,晏小山也可谓是“衔着金汤匙”出生,从小在富贵温柔乡、锦绣绮罗丛中长大,整日在脂粉堆里厮混,触目所及的都是富贵繁华,管弦歌赋。

也许是遗传了父亲的优秀基因,晏小山也是个小神童,他的文学才华也很早就显露出来。他不到十岁就会写诗填词,并受到宋仁宗的赏识。据《花庵词选》卷三,晏几道《鹧鸪天》词注说:“庆历中,开封府与棘寺(大理寺的别称)同日奏狱空,仁宗于宫中宴乐,宣晏叔原作此,大称上意。”那还是在庆历年间,开封府和大理寺同日皆上奏天子狱中人犯已空,天下已治。宋仁宗心情颇好,就在宫中宴乐。酒兴正酣的时候,宋仁宗宣晏小山作词。小山才华不让乃父,当即赋词:

碧藕花开水殿凉,万年枝上转红阳。

昂平歌管随天仗,祥瑞封章满御林。

金掌露,玉炉香,岁华方黄圣恩长。

皇州又奏圜扉静,十样宫眉捧寿觞。

一句“碧藕花开水殿凉”便让仁宗欢心不已。从此晏小山少年成名,春风得意,出入上流社会。后来就任太常寺太祝,步入仕途。

那时的少年晏公子从无衣食之忧,更不知人世艰辛,整日清狂磊落,纵弛不羁,沉湎诗酒,自是一番风月繁华。可谓是“当时年少春衫薄、肥马轻裘意气扬”。晏小山有一首《生查子》很生动地写到了此时的情形:

金鞍美少年,去跃青骢马。

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

消息未归来,寒食梨花谢。

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

手持金鞭、足跨青骢的美少年,让那玉楼深闺的美娇娘为之倾倒,为之魂牵,以致春夜相思难眠。曾经和她抵死缠绵的少年一去无消息,直到寒食节时梨花凋落都还未归来。娇娘满怀相思无处诉说,只有在背人处暗自垂泪。“金鞍美少年”是指英俊潇洒的王公贵族家子弟。“玉楼人”即指闺中女子。“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引自李商隐《娇女》诗:“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意思是背人饮泣。这里让那玉楼深闺美娇娘思念垂泪的美少年,隐然就有身为相府公子的晏小山自己的影子。

这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对仕途经济没有太大兴趣,对歌舞诗词却兴味十足。整日流连在脂粉成堆的红颜女儿中饮酒作诗,不知人间还有别物。《小山词自序》中本人所述:“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在《小山词》中,有大量词作直接以女子本名入词,写到了这四位美丽的歌女。

晏小山与众多晚唐五代花间词人风格相近,但又有着本质的不同。他的词和他内心的爱情一样,纯粹,干净,明朗,如一泓清澈明亮的碧潭。这是一位性情中的温柔男子,心灵永远如一块晶莹透亮的玉。在他的笔下,以女子的真名入词,以近乎写实的笔法书写心灵对爱、对美、对真的向往。

这是晏小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这是一位富贵闲人,一个痴人,也是一个伤心之人。贾宝玉说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儿家是水做的骨肉,所以见了女儿家就神清气爽。小晏想必也是如此。自古五陵年少、簪缨子弟多迷恋女色。他们从小就长于妇人之手,母亲、丫鬟、奶妈,还有那些表姐妹们,珠围翠绕,环佩叮当。作为官家子弟,晏几道一生下来所得到的爱抚,几乎都是女性施与。从出生到成人,在女性的温馨旖旎中长大,对女性的亲近、依恋和感恩应是非常深的。少年时期,他经常和歌儿舞女厮混在一起,少女的娇憨美丽,如水柔情,如烟的朦胧深深地植根于小晏的情怀之中,成为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性情。

因此,晏小山厌恶红尘名利场,倾心于水做骨肉的女性,特别是才艺容貌兼具的歌儿舞女。满腹才华和一腔柔情都倾注于红颜女儿,倾注于那些多才薄命的美丽女子。对小山来说,只要是好女子,他都会一往情深,款款深诉,喋喋不休。与那些荒淫滥爱不同,小山对女性的爱和恋慕却不为了占有。他只是真心地欣赏她们,关心她们,思念她们,怜惜她们。所以,他基本上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形而上之恋。哪怕是偶尔看到一个不相识的女孩子,也会惹动他的怜惜之心:

西楼月下当时见,泪粉偷匀。

歌罢还颦,恨隔炉烟看未真。

别来楼外垂杨缕,几换青春。

倦客红尘,长记楼中粉泪人。

——《采桑子》

记得当年西楼明月下,晏小山曾看见一个不知名的女孩子在偷偷擦去泪痕。当时座中人们都在饮酒作乐,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女孩子大概也发觉小山在注视着她,忙转过身子去重施粉黛。然后,就见她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在酒宴上强颜欢笑,为人歌舞助兴。歌罢却数度皱眉,闷闷不乐。隔着沉香袅袅的炉烟,未能看得真切。但晏小山记住了她歌舞已毕后低头微微蹙起的双眉。

如今,时光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楼外杨柳也已经几度枯荣。那位红尘中的倦客晏小山却时常记起那个夜晚,记得那个将忧愁深埋于心、强颜欢笑取悦于人的粉泪女子,那个不知名的歌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