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我足足打量了他一分钟,还是不太能理解他在欢乐什么,“你不是用这个诓我吧?”
他在身上摸了半天才回答我说:“协议书我忘带了,但是很肯定地告诉你,我确实离婚了。我就是想找人说个话而已,没必要骗你。”
“看来离婚是件让你很开心的事情。”
“不,我现在很难过。”他斩钉截铁地否定了我的猜测,“你知道吗,我很爱我妻子。可是,我依然不明白她为什么非得要和我离婚。我们明明相处得很融洽。她还说想要一个孩子的,现在却什么也不要了,就这样抛下了我。”
对于劝人这种事情,我素来做不好,只有套用别人的话劝他想不通的话可以到处去走走,走着走着就能想通了。可他听完我的建议后,不停摇头,一本正经地说:“外面的世界太乱了,太复杂了。我待在这里就很好,哪儿也不想去。”
“你有去过托莱多以外的地方吗?”我忽然有些好奇,想了想问他。
他摇头不解地看着我,“这里就很好,我干吗非得要去别的地方呢?”
或许是我之前的一种误解吧,我总觉得国外的人都是走过很多地方,看过很多风景的,可是,他却让我知道了,其实世界上每个地方的人都一样。有些人走遍了万水千山,可是有些人,他们只留守在自己熟悉的地方,从出生到死亡:始终不曾离开过。
面对一个新的地方,总是需要很大的勇气,不是所有人都有这份勇气。
所以,既然不确定自己是否有足够的勇气,那么,还是选择不去拥有。
渴望越少,生活反而越简单。
塔霍河沿城而走,比起欧洲南端的那些湛蓝海水,塔霍河的水质显然要差很多。绿色的植被在河岸边茂盛生长,河水流淌而过的声音传递到耳膜深处,像是一双柔软的手,抚平了心底激动的烦躁。
他随意找了一个干净的地方席地而坐,看着流淌的湖水,自顾自地唱起歌来,说:“这是我们当初认识的时候,我为她唱的歌。”
我问他是不是以前追她的时候总是不成功。听到我的询问,他惊讶得跳了起来,“你怎么知道的?真是太神奇了!”
“因为你唱得实在太难听了!”我真不想欺骗他,也不想虐待自己的耳朵。他要再这么继续唱下去,估计我这心脏就得发病了。
他说:“Elena(埃莱娜)离开我以后,我一直找不到人生的方向,觉得我活着没什么意义。我爱我的朋友,也爱我的妻子,可是,我似乎总是没有办法把这些事情协调好。”说着说着,看他那副泫然欲泣的样子,我顿时就紧张起来。
就在我紧张地怕他哭的时候,他忽然眉头一挑,笑着说:“你知道吗,我明天就要结婚了。”
“啊?!”我一怔,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又问了一次。
他很笃定地点头,“别惊讶,我明天的确要结婚了。”
“你不是刚离婚吗?”
“嗯,是,”他说,“可是,有时候这世上的事情就这么凑巧。离婚那天,我遇到了她。她也是来这里旅游的。”
“然后,你们就一见钟情了吗?”
“嗯,对。”他继续大笑,”我以前一直都只和生活在这里的人接触。她去过世界上很多的地方,见到她以后,我忽然觉得我似乎应该有所改变,但是,我还是不想到处去跑,所以,听她说一说也很好。”
我看着他,一瞬间觉得满脑子糨糊。
见我不说话,他又自顾地说道:“你知道吗,这世上的事情真的没有偶然。就好比,要不是你正好从我面前经过,我们就不会相遇,更不会有所交谈。要不是你听我说了那么多,一直没啥反应,我也不会告诉你,其实我刚才说的都是骗你的!”
前面他唧唧歪歪地说了一堆我没怎么听懂,可是,后面那个单词我却听明白了,身体先于意识跳了起来,“你说什么?”
看到我终于有了反应,他显然很是激动,“呀,你居然还真信了啊,刚才我全都是编故事骗你呢!我的演技好吧?”
如果上天能赐我一项特异功能的话,我真希望我的眼神能变成飞刀。
我要一刀一刀刺死他!
我想我到底还是适应不了这种西式幽默。我怒气冲冲地回到旅馆以后,把我遇到的事情说给了前台听。他听完哈哈大笑,说大多数西班牙人其实都不会这样,很少有这种拿陌生人开涮的。
可是,为什么我总是遇不到那些大多数,转来转去老碰到这些少数呢?
【05】
如果你来托莱多,不去大教堂看看的话,就算是白来了。
这座1227年开始建造的大教堂,是世界上最大的哥特式教堂之一,也是西班牙首席红衣大主教的住地。
在教堂的入口处。摆着“不允许相机和DV拍摄”的标牌,本来我还以为无法记录下这座教堂的美了,想不到我进去的时候,或许是因为游客太多,工作人员也懒得管了,只强调着不准用闪光灯,任由游客拍摄。
本来:从找到的资料上来看,大教堂的门口处,应该绘制着《最后的晚餐》,可是在整理照片的时候,我却发现相机里居然一张也没有。
为了保护教堂内部的设施,教堂中几乎鲜少开灯。繁复绚丽的彩色天窗是这座教堂闻名遐迩的标志。无一重复的图案,讲述着那些我们看不懂的故事。
撑起教堂的柱子就像是被捆缚住的窗帘,被一圈圈雕刻着天使的石雕所束。
教堂的左边,是绘制着星星图案的天顶,放眼望去,就像是一片璀璨的星空。右边,则是造型独特、颜色艳丽的天窗,若非凑近,甚至都让人以为那些是流动的摆设。
来托莱多的日韩旅行团总是出奇地多。在大教堂的唱诗室里,旅行社的人们轮流走到里面拍摄。电影里常常出现的黑色座椅被围了起来。座椅上刻有五十四幅连环画,生动地记载了光复战争中收复格拉纳达的历史场面。若是对这段历史有所了解的人,甚至还能从这张画里看到更多。
【06】
马德里有数十万的中国人,托莱多虽然不及这个人数,可人也不少。随便一条街上都能看到中国人开的超市和餐馆。
我遇到小紫的时候,她说她已经在这里生活了七八个年头了,一直都没有遇到一个同胞,问我有没有兴趣听一听她的生活。
我每遇到一个新朋友,职业病都要发作,所以,她才说完这句话,我就告诉她我有兴趣,让她讲一些给我听。
于是,挑了一个下午,我们就坐在她的店里,聊了起来。
她说,她曾经很想做一名老师。可是,她高中毕业以后就没有去上学了。浙江那一带的人,对于学历什么的,都不太重视,只要能挣钱,哪怕是小学学历也没什么不行。所以,没有考上大学,家里的人就开始寻思着让她做点什么。
那时候,正好家里的姑妈从国外回来了。
欧元——这是一个听上去如黄金般美好的词。
“家乡的人听到你在国外,都觉得你在的那个地方,是金山银山,是宝藏,是黄金屋,是所有财富的来源。所以,一有机会,就一定会想办法把你弄出去。”她说,“可是,直到真正在这里的时候才会明白,想象中的黄金屋是不存在的。别人口中整天念叨着的幸福:更是渺茫得等于无。”
她告诉我,语言不通,资本主义压榨,所有出国的人,没有谁不曾受过这样的苦。和她一起出国的一拨人里,有人甚至是站着就死了,活活累死的。可是,其中的艰辛,家人不会知道。他们不会知晓自己的孩子,在外面过着怎样痛苦的生活。有时候面子真的是比生命还要重要的东西。你来到了这里,若是毫无成就,也就自然而然不会轻易地回去。你吃泡面的时候,你得对他们说你在吃大餐;你喝白开水的时候,你得说你喝着名贵的红酒。这么做,为的也只是让家里人认为你过得一切都好。
说到这里的时候,小紫除了苦笑,还是苦笑,“这就是我们自以为最美的生活。”
就像是我之前遇到的一对中国夫妇,他们问我还回国吗,我才说要回去,他们就一脸想不明白,说既然都出来了,何必还要想着回去。哪怕黑在这里,也不该走。
他们已经完全适应和习惯了这里的生活。可是,我不行。
或许是因为出来的时间不够久,又或许,是我还没有他们那么无坚不摧的内心。
我始终做不到把挣钱当成人生的全部内容。
有时候,遇到一个能聊起来的人挺不容易的。所以,为了支持她的生意,第二天我又到她的餐厅去吃饭。看到我来,她很高兴地把自己的电脑捧出来,让我看《国色天香》。
她的老公没来,她就一个人在店里忙里忙外。她一边做午餐,一边细数着最近她看的电视剧。我看着她忙碌的背影发呆,她说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
她看上去明明和我差不多大,却早就承担了生活的全部,也早就面对和接受了人生的所有真相。她说羡慕我,而我又何尝不对她有所羡慕。
我们常常这样,习惯去羡慕别人的生活,在看到美好那一面的时候,总觉得那就是他们生活的全部。
其实,那也不过是一个又一个被堆积起来的假象而已。
【07】
L妞从马德里来找我的时候,我正窝在旅馆里整理游记。
我不是一个习惯和网友见面的人。可是,我的这一次旅程,路上所碰到的留学生,全都是在网络上认识的。
我一直都信缘。
所以,在没有电话,没有见过面,甚至都没有约定过能够认出彼此方法的情况下,仅仅留了我在托莱多的酒店地址,L妞居然还顺利地找到了我,不得不让我感到惊喜和意外。
一见到她,我就和她不住强调着:这就是传说中的“有缘千里来相会”。
因为还没有开学,所以L妞来这里,纯粹就是陪我玩的。
她之前已经来过托莱多,所以她来以后,反倒成了她带着我在这个城市瞎逛。
我们两人都属于那种不记路和路名的人。在塔霍河的一座城门前,她带我去看被扣在一起的同心锁。
同心锁上牵挂着两个人的爱情。
她说,她曾在一个挂同心锁的地方,看到一个女孩子在和男友分开以后把同心锁给砸了扔到湖水里。不知道有朝一日,挂了这对锁的人,会不会也像她一样。
我们蹲在城门下,研究着这两个不知何时扣上锁的男女名字,头顶阳光灿烂,万里无云,城门下塔霍河静静地流淌而过。有几个游客看到我们蹲在这里,好奇地以为我和L妞也是想挂同心锁,朝我们露出了一个宽容的微笑。
我看到这个微笑,笑得差点抽过去,忽然很想感慨大江东去。
L妞被我逗乐,问:“搞创作的人是不是神经都那么一抽一抽的,好端端的,怎么念起诗来了?”
我告诉她:“我就是触景生情了,想抒发一下情感。”
她笑呵呵地拽住我,“甭感慨了,我带你去一个你意想不到的地方!”
于是,我就跟在她后面,绕着城郭的外沿走了一圈后,爬上了一段完全没有任何保护设施的城墙。
她说,这是她无意中发现的。在景区的景点里,一个十多米高的地方,竟然没有围墙。若是稍有不慎,就有可能从上面跌落下去。
我在没有围栏的位置研究了一会儿地形,说:“西班牙人肯定又是懒病犯了,估计是想着这里没有人来,所以也懒得修了,就这么放着。”
她说:“有可能。反正西班牙人的懒是出名的,谁知道哪天他们会不会觉得吃饭都累,连吃都懒得吃。”
不过,一说到吃,我和L妞就同时来了兴致。
这几天为了等她来,我也没吃什么好的东西,现在她来了,我们正好就找到了一家专门提供tapas(达帕斯,西班牙小吃)的餐厅,一人点了好几份当做午餐来吃。
虽然这些达帕斯的名字过目就忘,可是,还是不得不说,西班牙的美食,姑且不说味道怎样,就冲它那精美的卖相,任何一个看到的人,也会被勾起强烈的食欲……
【08】
托莱多的夜晚,寂静得宛如教堂里的那些百年壁画。军事博物馆在白色灯光的照耀下点亮老城区的半片月光。走在古朴沉寂的青石路面,凉风习习,不断有西班牙人交谈的声音被风夹带着飘入耳郭。
远处的新城在黄色的灯光下如潮涌动,点缀起漆黑山峦的整个夜空。塔霍河倒映着两旁苍郁的林木,影影绰绰。
L妞问我:“真的要走?”
我把肩膀上的背包往上提了提,”你知道的,我总不可能一直在此停留。”
私家车呼啸而过,残破城垣上突起的石子在月色下弥漫着一层薄雾,像是冷空气入境时的一声叹息,很快便又消失不见。
十一座城市,十一段记忆,沿着碎石路面的斜坡往下走,脑海里一遍遍地过着我所遇见的她和他,每一段都那么深刻。
马尔韦利亚的深情,龙达的喧闹,塞维利亚的热闹,卡塞雷斯的朴拙……所走过的每一段路,都在生命那张斑驳的纸上留下了彩色的雕花。西班牙于我也只是短暂的停留之地。这一场跋涉,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