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政治坏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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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我能睡你的床,为什么不能抢你的官?(1)

占领华尔街

银行凭什么要放贷

占领华尔街的抗议活动愈演愈烈。组织者声称将蔓延到美国上千个城市,甚至可能全球化。这是否可能实现固然还有待时日的检验,但这一运动确实正在成为一种不可低估的政治力量。

怎么评价这一运动?奥巴马谨慎地承认其反映了民众的挫折感。共和党人则众口一词地谴责,甚至称之为“暴民”。国内市场派经济学家们则附和地称之为“民粹”。其实,一个运动的成分很复杂。论者完全可以盲人摸象一般地抓住一点不计其余,也可以根据自己的意识形态各取所需。在我看来,这一运动有相当的正当性,也有非常强的民粹主义成分。这里不妨两面各打五十大板,也显示其中的复杂之处。

这次出来公开支持占领华尔街的,有左翼的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斯蒂格利茨和克鲁格曼。其中,斯蒂格利茨跑到现场面对示威者抨击银行说:“经济危机中纳税人帮助银行摆脱困境,银行理应随后恢复贷款,然而他们恢复的却是自己的奖金!”

在我看来,这段讲话本身,就是理性和民粹情绪的大混合。富人纳税太少,银行家收入太高,这些我都同意。这些都是华尔街抗议活动的正当性所在,不妨后面再论。但银行凭什么恢复贷款?我个人2009年买房,因为房贷利率不断下跌,前后申请过三次贷款,银行都给我贷款呀。但是,一个负责的银行,绝对不能给任何人贷款。

不要忘记,这次经济危机就是次贷的崩溃所造成的。所谓次贷,是银行不按标准比照你的收入水平胡乱贷款。大家算计的是房价反正不断地猛涨,你没有首付就买了房子,日后支付不起房贷,就把房子高价卖了,还小赚一笔。来回几次,你就发了。当年确实有人这么发了。这在无房户中引起了恐慌,觉得自己今年不买房子,就永远买不起了。这大概也是中国大城市居民非常熟悉的心态。结果,大家不惜代价买房子,吹起了房地产泡沫。最后维持不住,泡沫崩解,全球都进入了半个多世纪前所未有的“大衰退”。房市泡沫的崩解,引起次贷危机,一些大银行和金融机构,成百上千亿美元的资产瞬间就玩儿完了。盲目贷款的银行,顿时成了万恶之源。这本身并不错。但是,一般老百姓在这个过程中难道没有责任吗?比如,在房市泡沫中,有许多人年收入就区区5万美元,但敢出手购入50万美元的房产,并且没有首付。这是任何靠谱的家庭财政顾问都承认的非理性行为。有些人为了达到目标,还虚报收入,买下明明买不起的房子。银行盲目贷款当然不对。但银行在这里扮演的角色不过是个毒品贩子,吸毒的还是买房的人。等房市泡沫破灭后,这些房主发现自己贷款50万买的房子实际价格还不到40万,于是把钥匙扔给银行:房子我不要了。我犯不上为了不到40万的房子背上50万的债务。美国的法律,对这种借钱不还的违约者几乎没有什么惩罚,最多信贷声誉受点影响,导致日后贷款利率高一些。但是,这种信贷信誉,七年内大致就可以恢复。况且现在大家都这么做,更是法不治众,购房违约者信贷信誉受的损失微乎其微,等于鼓励大家都这么做。有的房主公开说:这房子买赔了。凭什么我赔?扔回给银行,我大不了再等七年,到时候照样可以用低利率贷款、以低价格买个同样的房子。

墙倒众人推,大家都这么做,银行能不赔、能不倒吗?银行早应该知道规矩,谨慎贷款,事后也当然要首先肩负起自己的责任。但是,那些违约的房主并非没有责任。可惜,美国的许多违约房主不仅不为自己的违约有所歉疚,甚至因为丢掉了房子而暴怒。许多房主违约后成心破坏房子,那心态是:反正这房子不是我的了,别人也别想有什么好果子吃。作为对应,银行还不得不推出政策,奖励那些退回房子又不进行破坏的人几千块钱。那分明是在说:“谢谢你没抢银行!不为强盗就该有奖金。”

如今痛定思痛,银行当然免不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如今美国的失业率在9%以上,许多人没有工作,拿什么买房子?银行看住自己的钱,谨慎放贷,这正是从次贷危机中学到的教训。怎么反而成了银行的罪过?这种老百姓总是有理、银行总是没理的逻辑,确实是民粹主义情绪。这种情绪掩盖了一个事实:美国经济经过这一灾难,要反省的不仅仅是华尔街,普通老百姓也应该反省一下自己过去的贪婪行为。这毛病不改,日后再犯怎么办?

右翼的民粹“民粹”一直是右翼用来攻击左翼的词汇。其实,右翼民粹在当今的美国也非常盛行。不要忘记,领导“右翼帝国”的布什,就是个民粹总统,其支持者集中在南方文化较低的地区,特别是没有上过大学的群体中。这就把共和党从华尔街精英党转化为大老粗党。

也正是在这个背景下,奥巴马最近的讲话遭到保守派的“群殴”。他讲的无非是:美国本是个伟大的国家,但最近变得有点软了。在过去几十年,我们不具有我们所需要的竞争力。现在我们需要回到正确的轨道上来。此言一出,共和党的几个总统候选人就群起而攻之。罗姆尼大声疾呼:“我们美国人民有的是硬货,但我们有了个软总统。不是我们变软了,而是他骑在我们肩膀上,而且太沉重!”

自由派评论家法里德·扎卡里亚在《时代》周刊的专栏中立刻反唇相讥:总统讲的一切不都是事实吗?数据在那里摆着。信息技术与创新基金对44个国家过去10年中提高竞争力的努力进行评估,美国排在倒数第二。十年前,美国大学生在适龄人口中的比例冠居全球,如今下跌到第九,而且仍在下跌中。大学教育中的“硬货”也越来越少。比如,2004年美国授予的学位,仅6%在科学和工程领域。德国的这个比例是16%,日本为20%。在2008年—2009年,美国大学里学心理学的比学工程的要多,学健身的比学物理科学的要多。根据世界经济论坛的报告,美国的科学与数学的教育水平,在世界上仅排名第51。美国车竞争不过日本车和德国车,难道没有理由吗?

社会学大师丹尼尔·贝尔把西方清教伦理所酝酿的资本主义精神归结为推迟享乐和满足的能力。那些能够把钱留着为了明天而投资的人,正是这种精神的体现。用这个指标衡量,20世纪50年代美国家庭的负债率为其可支配收入的34%,现在则达到115%。只要能借到钱就花掉,谁还为未来投资?在同一时期,美国对基础设施以及科研与发展的投资在GDP中所占的比例各降低了一个百分点。在30年前,加州10%的政府财政用于大学,结果创造了加州大学这种世界一流的公立大学体系。与此同时,只有3%的政府开支花在监狱上。现在呢?11%的政府开支用于维持监狱,8%用于高等教育。难道国家没有在变软吗?

盲目让银行发放房贷,可以被解释为左翼的民粹主义。其实,盲目减税,则是右翼的民粹主义。美国人在私人领域借贷超前消费,在公共领域难道就会改脾气了?到美国短期旅游就会发现,美国的公路、铁路等公共设施,能凑合就凑合,谁也不愿意纳税维护,任其破败,有时简直如同第三世界,已经严重影响了经济发展。这种通过公共权威对未来的投资被省了,钱留在私人手里,买自己承担不起的房子。这难道不是另一种“美国病”?

相对而言,自由派有着精英主义的自省精神,虽然经常过分,但毕竟比较喜欢自我批判,包括批判美国。保守派则更爱唱爱国主义高调,喜欢无条件地奉承选民。这也是美国民气被过度娇惯的重要因素。

此次占领华尔街的运动,遭到了右翼政客的一致攻击。但是,随着运动向南方等保守主义基地蔓延,共和党也许不得不三思而后行。论者早就指出,共和党早被布什转化为一个草根党。大量贫困、没有上过大学的白人选民,成为其基本的社会基础。这些人看着巴菲特、索罗斯这种自由派大亨出入的华尔街未必不眼红,而且在实际生活中也越来越依靠大政府的救助。这也是布什在任上财政赤字逐日攀升的原因之一:共和党的意识形态要求减税,但其社会基础则要求政府福利。结果,税减了,福利却砍不下去。不久前共和党闹着削减政府开支时,法里德·扎卡里亚就直言不讳地叫战:把一笔一笔的政府开支摆出来,让右翼去削减。看看他们谁敢动!结果,几次民调显示,共和党要削减的项目,选民以压倒优势要求保留。最后共和党也缩了回去。

各派经济学家反复计算,证明单纯削减政府开支解决不了债务问题。必须双管齐下,同时提高税收。标普给美国降级后也出来解释说,美国还贷能力是不成问题的,问题是缺乏偿还的意愿。其开出的药方,除了大规模削减政府开支外,还包括增税,特别是在富人头上增税。在这方面,奥巴马早就愿意妥协,甚至不惜作出重大让步。倒是共和党死守着不增税的意识形态,一步不退。这种右翼民粹主义,实际上已构成美国克服目前危机之大碍。

华尔街的信誉创新低

银行等金融机构是经济的神经系统,创造的利润当然比辛辛苦苦在地里干活的人要高得多。据此,许多人把占领华尔街视为仇富的民粹主义非理性运动。

不过,此说已经越来越像是一面之词。按照经济史的常规分类,我们大致可以把人类经济的发展分为实物经济、货币经济、信用经济三个阶段。实物经济是以物易物的原始交换所主宰的经济,货币经济顾名思义是以金钱为媒介的经济。如今早已进入了信用经济,银行的信贷服务,成了经济的血脉。你开买卖未必一定要等攒够现钱,买房子也不必一次付清。大家所依赖的是信誉,即相信你日后连本带利会还账的。

据此,华尔街可以骄傲地宣称:现在大家能够维持如此复杂的信用经济,全是靠我们。不错。从政府借债,到普通消费者的房贷,离开华尔街都玩儿不转。没有华尔街就没有现代经济。但是,从另一方面说,信用经济的核心是信用。即首先让人相信你。如果大家都不信,华尔街的合法性就动摇了。

斯坦福大学的博士候选人琳赛·欧文斯(Lindsay A. Owens)最近进行了一个研究,证明华尔街的信誉为40年以来最低。其中,根据国家民意委员会的民调,对华尔街有很强信心的人的比例,从20世纪70年代初弹劾尼克松时代的接近40%猛跌到11%。更为奇怪的是,在共和党当总统时,老百姓对华尔街的信任普遍下跌。尼克松任期前半段人们对华尔街的信心还在上升。但水门案使对华尔街有很强信任的人从40%跌到接近30%。卡特上台后,信任率一度反弹到40%以上。里根8年之间,信任率在起伏中缓降,到老布什卸任时跌到百分之十几。克林顿8年,把人们对华尔街的信任率再次推到30%以上,但布什卸任时,这个比例再次跌到20%以下。奥巴马只是没有阻挡这一从2007年开始的信任坍塌的趋势而已。哈里斯互动(Harris Interactive)民调的数字更惨。到2009年2月,对华尔街有强烈信任感的人只占公众的4%。

没有信用的信用经济怎么运作?这是华尔街和其辩护士们需要解释的。把民主党和共和党总统任内人们对华尔街的信任度加以比较,似乎更说明问题。长期以来,人们总是觉得共和党是华尔街党,民主党是反华尔街的。为什么民主党一当总统,人们对华尔街的信心就提升了呢?其实还有另外一个相关的统计,即在1927年—1999年间,股市回报高出三月国债回报的比例,在民主党总统任内平均为11%,在共和党当总统时仅为2%。布什这8年就更是惨不忍睹了。如果盯着股市的指数,那么所谓懂经济的共和党实在是经济的杀手。

怎么解释这些现象?市场经济固然有效率,但是市场经济仍然需要公共权力的监管。失去这种监管,即使是最相信市场的美国人,也会对华尔街丧失信心。民主党总统一般比较相信这种公共权力的监管,上任后制定了种种规约,防范金融市场的不法投机行为。事实证明,这反而为华尔街赢得了信用。共和党总统表面上亲华尔街,为金融界的各种营生大开方便之门,在里根、布什任内,都出现了对华尔街信任的短期攀升,但很快就急转直下。没有一个共和党人能够长期维持华尔街的信用。

去年奥巴马政府支持所谓的Volker规则,即禁止联邦承保的银行从事风险大的金融投机活动,引起华尔街的震怒。他们纷纷指责政府干预市场,甚至有位总裁将之与“纳粹的进犯波兰”相提并论。其实,金融机构既然需要联邦政府的承保,就具有某种公共品格。如果真是那么相信纯粹的市场,那就自愿甩掉联邦的承保好了。联邦既然以纳税人的钱承保,当然有权力要求银行不要进行风险过大的投机倒把了。可惜,共和党的市场主义暴民,颠倒了基本的是非。这次占领华尔街的运动,这显示出公众对这种金融财阀统治的震怒。

从以上分析中我们能得出什么结论?我想结论很简单:权力导致腐败。绝对权力导致绝对腐败。对政治权力有监督,对资本权力同样要监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