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哲学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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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中庸》的哲理(5)

……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日:修身也,尊贤也,亲亲也,敬大臣也,体群臣也,子庶民也,来百工也,柔远人也,怀诸侯也。修身则道立,尊贤则不惑,亲亲则诸父昆弟不怨,敬大臣则不眩,体群臣则士之报礼重,子庶民则百姓劝,来百工则财用足,柔远人则四方归之,怀诸侯则天下畏之。齐明盛服,非礼不动,所以修身也;去谗远色,贱货而贵德,所以劝贤也;尊其位,重其禄,同其好恶,所以劝亲亲也;官盛任使,所以劝大臣也;忠信重禄,所以劝士也;时使薄敛,所以劝百姓也;日省月试,既廪称事,所以劝百工也;送往迎来,嘉善而矜不能,所以柔远人也;继绝世,举废国,治乱持危,朝聘以时,厚往而薄来,所以怀诸侯也。凡为天下国家有九经,所以行之者一也。

我们看了上面几段的记载,都是关于孝的伦理的说明。因为儒家是认孝为一切伦理的起点的,所谓“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如《中庸》胪举舜的大孝,武王、周公的达孝,文王的父作子述,都足以证明《中庸》是如何地推重孝的伦理。孝的伦理是宗法社会的柱石,也是封建社会的柱石。如果《中庸》不提出孝的伦理,徒然提供一些形上学的议论,便失了儒家思想的重心,也不足以和道家相对抗。因为儒家和道家对抗的武器,便是借宗法伦理的提倡,一方面可以迎合统治者的心理,一方面更可以加钝一般群众的意识。还有一点,也是道家得到社会信仰远不如儒家的,便是儒家用位禄名寿作为吸引一般群众的工具,而位禄名寿是人人所日夜想望不置的,这当然很容易得到一般的普遍信仰。譬如《中庸》说:“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而道家的教理却与此相反。譬如《杨朱》篇说:“生民之不得休息,为四事故:一为寿,二为名,三为位,四为货……不逆命,何羡寿;不矜贵,何羡名;不要势,何羡位;不贪富,何羡货。”这样的教理要想吸收大量的群众,像儒家一样,又如何可能呢?所以说宗法伦理的提倡,乃是儒家对抗道家的重大武器。

《中庸》中提出治天下的五达道和“为天下国家”的九经。“五达道”即儒家的五伦。《孟子》说:“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五伦在儒家是认为天经地义的。

“九经”则赅括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更是儒家所认为万世不易的真理。

但我们知道,在封建社会中这五达道和九经,正是统治阶级的唯一法宝,因为根据这五达道和九经可以尽羁縻束缚的能事。这决不像道家欲以无为无事的方法,来处理天下国家,所谓“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两两比较,在统治阶级当然欢迎前者而不欢迎后者。不过《中庸》虽然说得很广阔,无论君臣、父子、昆弟、夫妇、朋友,无论尊贤、亲亲,乃至柔远人、怀诸侯,都有谈到,可是它却想都归纳到“诚”,所谓“所以行之者一也”,以见它的思想都出发于一个系统的世界观。这样,用儒表道里的手段,以达到崇儒黜道的目的,遂又成为它的对抗道家的武器。然则《中庸》之作,在儒家确实是一种极重要的作品。

凡上面所述的五达道和九经,都可归纳到修道之教,《中庸》注重在修道之教,至于所谓天命之性,率性之道,不过是拿来做做幌子而已,这正是所谓用儒表道里的手段,达崇儒黜道的目的。这种伎俩,后来宋、明的理学家,运用得极其纯熟。这便是《中庸》的影响之一。

(二)开发禅家思想

佛教思想到中国和佛教思想到西洋,所得的结果是两样的。何以呈两样的结果,这就不能不追溯前因。我们先说西洋吧。叔本华(Schopenh叫-er)是受佛教的影响最大的,佛教思想到了叔本华手里,却会成为主意论(Volunt撕sm),这不是很可怪异的事情么?其实细按起来,一点也不奇怪,因为西洋人所受过去重大的影响,像古希腊前期哲学,像近代初期哲学,都是很前进的,所以佛教思想落入西洋人手中,也会向前进,不会向后退。若在我中国便不然。中国人所受过去重大的影响,像道家哲学,完全是向后退的。像儒家的则古称先王,也是向后退,又儒家关于“无言”、“无为”的议论也是很多的,这也分明是向后退。因此佛教思想传到中国,就会变成离言语文字的禅宗。现在讲到《中庸》,《中庸》是以“诚”为其基本观念的。所谓“至诚尽性”,“至诚无息”,“至诚如神”,都是导引禅家思想的根源。而最重要的是中和之说。中是说性,和是说情;中属未发,和属已发。这种未发已发之说,也为导引禅家思想发展的媒介。譬如上面曾经讲过的李翱,他在《复性书》上所说的:“情由性而生。情不自情,因性而情;性不自性,由情以明。”这便是借用《中庸》的意思,发挥禅家的教旨。李翱本是禅家药山惟俨的弟子,对于禅家的思想,浸润颇深,后来看到《中庸》“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的话,触动禅机,遂有《复性书》上之作。叔本华受到印度思想的影响,会发展为向前进的主意说,李翱受到印度思想的影响,会发展为向后退的复性书,我们若不追溯前因,将会认此为“世界七不可思议”之一。然则《中庸》对于后来禅家思想的发达,不能说没有相当的影响。

禅家的主旨是不立文字,一超直入,这些道理,将在第七讲中说明。

禅家思想何以在中国发达起来,并且何以在唐代发达,这可以从背景说明。中国处在一个长期的封建社会之中,封建社会统治者需要一超直人的思想,需要不立文字的宗教,以便运用其麻醉民众的手腕,这是丝毫不足怪异的。尤其是唐代,是中国封建统治最出色的时期,则这种一超直入的禅宗,当然更比其他的思想更容易迎合统治者的心理。在这里,我们可以知道佛教发展于中国,与耶教发展于西洋,是同一道理。在中国有儒家思想导引于前,在西洋则有观念论派思想导引于前,这是一种有意义的对照。

(三)开宋、明理学的端绪

宋儒好言天命心性,是明明白白地受《中庸》的影响的。他们用一个“理”字概括天命心性。朱晦庵说:“太极只是一个理字。”程伊川说:“心也,性也,天也,一理也。”又说:“在天为命,在物为理,在人为性,主于身为心,其实一也。”程、朱的思想因受《中庸》的启发,敢于侈谈理气心性,固已成为周知的事实。尤其是《中庸》上中和之说,几乎成为他们的根本思想的导引。如程伊川说:“天下之理,原无不善。喜怒哀乐之未发,何尝不善。发而中节,往往无不善;发而不中节,然后为不善。”

这是很显明的从《中庸》的中和之说,发挥他的理一元论。朱晦庵亦复如此,他说:“性是未动,情是已动,心包得已动未动。”又答张敬夫的信,说:“心者所以主于身,而无动静语默之间者也,立其静也。事物未至,思虑未萌,而一性浑然,道义全具;其所谓中,乃心之所以为体,而寂然不动者也,及其动也,事物交至,思虑萌焉,则七情迭用,各有攸主;其所谓和,乃心之所以为用,感而遂通者也。”这样看来,程、朱的思想,都是受《中庸》的影响很大的。不仅程、朱是如此,推而上之,如张横渠,如邵康节,他们都是拿住中和一点去发挥他们的思想的。如张横渠说:“情未必为恶,哀乐喜怒,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不中节则为恶。”又如邵康节说:“以物观物,性也;以我观物,情也。性公而明,情偏而暗。”

这些议论,都是从中和的道理导引而出。所以《中庸》一书,对于宋儒理学的发展是关系极大的。此外如宋儒好言诚明,好言尽性,好言鬼神,我们都可以从《中庸》一书找出它们的线索。

《中庸》说:“君子尊德性而道问学,致广大而尽精微,极高明而道中庸。”这几句话,就开了宋、明儒者两个研究学问的法门。无论宋、明儒者所受禅宗的影响是何等的大,但《中庸》的影响是很明白的。程、朱是走的道问学、尽精微、道中庸的路子,陆、王是走的尊德性、致广大、极高明的路子,形成两个壁垒,成为后世“朱、陆异同”的佳话。陆象山用“易简工夫终久大,支离事业竟浮沉”的词句嘲笑朱子,朱晦庵也用“却愁说到无言处,不信人间有古今”的词句嘲笑陆子。这不能说不是由《中庸》给了他们的导火线。这样看来,《中庸》影响于宋、明理学的发展,又是很大的。

总之,《中庸》一书,上接孔、孟的道统,下开宋、明理学的端绪,一面为儒家建立哲学的基础,一面对道家思想作一种防御战,它的作用,它的价值,也就可想而知了。我们研究中国哲学史,万不能忽视了一部《中庸》。朱晦庵说:“须是且着力去看《大学》,又着力去看《论语》,又着力去看《孟子》,看得三书了,这《中庸》半截都了。”他的话不一定对,但《中庸》意义的重大,是可以想见的,所以我在这里特别开一讲去说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