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哲学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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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中庸》的哲理(4)

子日:“知者不惑,仁者不忧,勇者不惧。”(《子罕》)子日:“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宪问》)

《论语》只说明了知、仁、勇三者的归结,但何以达到知、仁、勇,却没有系统的说明,这就不能不使人联想到《中庸》了。何以说“好学近乎知”呢?这是很容易明白的。因为好学可以去蔽,凡事必有所蔽,有所蔽则知不真切,去蔽即所以去知的蔽。《论语》说:

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智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

这段话是说明不好学所招致种种蔽,知有所蔽,则非真知,求知之道,首在好学。所以说“好学近乎知”。既做到知者则一切蔽都去掉了,所以“知者不惑”。何以说“力行近乎仁”呢?这句话我认为是孔门的“仁”的正解。孔子说:

饱食终日,无所用心,难矣哉!不有博弈者乎,为之犹贤乎已。

孔子只恨那些坐着不动的。无论做什么事,只要你向前做去,总是对的。向前做去便是仁,饱食终日,无所用心,便是不仁。仁是表现生活的努力的。孔子提出一个忠恕之道,忠是尽己,恕是推己及人。所谓忠恕,也就是“己立立人,己达达人”的意思,即是表现对己对人一种生活上的努力。所以说“力行近乎仁”。既做了一个仁者,他的生活必充满着生意,必一味向前做去,而无退后反顾之忧。所谓“有生之乐,无死之心”。《论语》上记载孔子的生活,有这么一段:

叶公问孔子于子路,子路不对。子日:“女奚不日,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述而》)这是描写孔子的生活之乐的。在这里也就知道所谓“仁者不忧”的意义了。何以说“知耻近乎勇”呢?这句话比上两句更来得重要,只是不容易说明罢了。一般人认勇是属于体育方面的,以为身体不强,必不能勇,这是一种很肤浅而且错误的说法。勇并不是体力角逐,也并不是“抚剑疾视”的意思,质言之,勇并不是一味蛮勇,乃是知耻,是人格修养上最重要的一段功夫。孟子讲养勇,讲得很起劲。他讲到养勇,就连带地讲到养志养气。养志养气,才是养勇的根本功夫。否则所养的只是小勇,只是敌一人的匹夫之勇。我们养勇,要养大勇。大勇是要与我们的生命发生危害的。我们处在生死存亡之际,要能够立定脚跟,不随风转舵,这样便可以造到大勇的地步。这样便非养志养气不可。关于这种大勇修养的方法,要在平日能认清目标。譬如孔子的目标是仁,他便说:“毋求生以害仁,有杀身以成仁。”孟子的目标是义,他便说:“生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杀身成仁”,“舍生取义”,这是何等的大勇。所以孔子说:“勇者不惧。”而《中庸》更明白地说:“知耻近乎勇。”不从知耻说明勇,是不能抉出勇的真正意义的。

知、仁、勇三者何以谓之达德?“达德”谓日用常行,人人共由,不可须臾离之德。《中庸》中有所谓“达道”、“达孝”,均作如此解释。知、仁、勇三者是紧相联系的,有知而不仁,或有仁而无勇,都不足以为德之全。用现代的话说明,知是研究学术的精神,仁是服务社会的精神,勇是砥砺人格的精神,三者缺一不可。譬如研究学术,不去服务社会,不求社会的实践,是无法证明学术的真价的。又如服务社会,不顾到自己的人格,不能知耻,也徒然做了他人的工具。所以三者是紧相联系的。《论语》

上有相类似的议论,大体上也可以看作说明知、仁、勇三者的联系。譬如《卫灵》章说:

子日: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

所谓“庄以莅之”,是就外表之庄严说,所谓“动之以礼”,是就人格之庄严说,这都是养勇的功夫,可见知、仁、勇三者缺一不可。

以上是说明知、仁、勇的修养法。

儒家的书大部分是关于伦理问题的说明的,所以特别注重修养法。

《中庸》是儒家的体大思精之作,当然对于修养法说得更透彻些,而且《中庸》是有它的明确的世界观的,当然对于修养法说得更有系统。譬如关于知、仁、勇的修养法,《中庸》便能够提出所以达到知、仁、勇的下手功夫,这便比《论语》强远了。

四、《中庸》的影响

《中庸》一书在儒家的思想史中影响是很大的,这在上面也略略讲过。

我以为《中庸》一书上接孔、孟的道统,下开宋、明理学的端绪,是儒家一部极重要的著作。现在谈到它的影响,我们不妨分作三项来说明。

(一)对抗道家思想

上面已经说过,秦、汉统一以后,儒、道两家的思想,争取思想界的支配权。道家思想内容充实,但不为统治阶级所欢迎,儒家思想内容平泛,但统治阶级争相利用,于是有《中庸》之作。《中庸》一书,确实有许多思想是取自道家。依照上面的说明,《中庸》开宗明义第一章,所谓“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开始的两个前提,即从道家的思想导引而出。至于所谓“诚”与“诚之”,分明是说明体与用的关系;所谓“自诚明”、“自明诚”,分明是说明由体到用,由用到体;所谓“诚则明矣,明则诚矣”,分明是说明体即用,用即体,体用一元。这些关键,也都是从道家思想导引而出的。因为道家哲学在古代哲学中是说明体用关系最精的。《中庸》上还有“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的话,又有“不动而敬,不言而信”的话,与《老子》上“不行而至,不见而名,不为而成”的话,和“不自见,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长”的话,不是同样的论法么?不是同样地说明相反相成的道理么?《老子》一书,几乎全部都是发挥“无为”的道理,说明“无为而无不为”,而《中庸》上所谓“不见而章,不动而变,无为而成”,不正是说明“无为而无不为”么?这样看来,《中庸》的思想,实有许多地方是取自道家,无可为讳。不过我为什么要说《中庸》一书是对抗道家的思想呢?这是因为儒家的立场和道家的立场,是根本不同的。儒家是维护封建统治的,道家却是反对封建统治的。儒家因为要维护封建统治,所以提高伦理的价值,所以拿“诚”做中心;道家因为要反对封建统治,所以看重个人的价值,所以拿“自然”做中心。儒家知道自己没有深厚的哲学基础,没有系统的世界观,所以不得不采取道家所讲的体用关系与乎相反相成之理。可是儒家就在这里用它自己的立场抨击道家。以为道家思想陷于虚玄,而不切于实用。道家的主张虽可以坐而言,却不能起而行。于是提出一大套的伦理的说素,直接地显示儒家思想之切近人事,间接地暴露道家思想之无裨世用。这便是《中庸》一书之所由发生。我们且看《中庸》上关于封建道德的说明:

……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所求乎子,以事父,未能也;所求乎臣,以事君,未能也;所求乎弟,以事兄,未能也;所求乎朋友,先施之,未能也。

君子之道,辟如行远,必自迩;辟如登高,必自卑。诗日:“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乐且湛。”子日:“父母其顺矣乎。”

子日:“舜其大孝也与!德为圣人,尊为天子,富有四海之内,宗庙飨之,子孙保之,故大德,必得其位,必得其禄,必得其名,必得其寿……”

子日:“无忧者其惟文王乎!以王季为父,以武王为子;父作之,子述之……”

子日:“武王、周公其达孝矣乎!夫孝者善继人之志,善述人之事者也。春秋修其祖庙,陈其宗器,设其裳衣,荐其时食……”

……仁者人也,亲亲为大;义者宜也,尊贤为大。亲亲之杀,尊贤之等,礼所生也。

……天下之达道五,所以行之者三。日:君臣也,父子也,夫妇也,昆弟也,朋友之交也。五者天下之达道也。知、仁、勇三者天下之达德也,所以行之者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