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中国哲学十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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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道家的宇宙观(2)

不过我以为《齐物论》的思想,确实是庄子的思想,绝不是慎到的思想。

因为“慎到之道,非生人之行,而至死人之理”,齐物本旨却是“外死生,无终始”一类的议论,正是庄子本人的主张。现在要讲到道家的宇宙观,就先将《庄子》论道和《老子》论道的地方作一比较的说明。《庄子·大宗师》说: 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

这是庄子对“道”的看法。庄子以为道是无所不在的。《知北游》篇有这样一段记载,虽然不一定是庄子的作品,但也许是人家记述庄子的主张。文云:

东郭子问于庄子日:“所谓道,恶乎在?”庄子日:“无所不在。”

东郭子日:“期而后可。”庄子日:“在蝼蚁。”日:“何其下耶?”日:

“在梯稗。”日:“何其愈下耶?”日:“在瓦甓。”日:“何其愈甚耶?”

日:“在屎溺。”东郭子不应,

这是说道充满在动植矿三界,固液气三态。蝼蚁指动物,梯稗指植物,瓦甓指矿物。若屎溺便包括固体液体气体而言。可见道是无所不在的。因此庄子说:

道行之而成。(《齐物论》)

意思是说“道”周遍在宇宙问,凡流转变动的都是“道”。我们把上面所述的几点总括起来,便是:一、“道”是自本自根,先天地而生的;二、“道”是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的;三、“道”是无所不在的;四、“道”是流转变动的。这几层的意思,到了《老子》一部书里面,便放大了,便体系化、深刻化了,表现法也不同了。我们从《老子》讲“道”的地方可以归纳到下列几点说明:

(一)无名

《老子》以为“道”就是“无名”,就是“无物”,也就是“无”。物由“名”而起,“有名”就“有物”,“无名”就“无物”。宇宙是由“无物”而到“有物”,由“无名”而到“有名”的。这种思想在《庄子·齐物论》中已启其端,文日: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恶乎至?有以为未始有物者,至矣尽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为有封矣,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亏也。道之所以亏,爱之所以成。

这段话指示了道家的宇宙观是由“无物”到“有物”,由“有物”到“有封”,由“有封”到“有是非”。但是“物”由何而起?《庄子》书中已有说明,便是:“物谓之而然。”(《齐物论》)即是说“物”由“称谓”而起,亦即是说“物”由“名”而起。因此《老子》书中开首便提出两句极重要的话,便是:“无名天地之始,有名万物之母。”这两句话便是道家的宇宙观之郑重的表白。所谓“无名”,即是“无”,这是《老子》的本体论;所谓“有名”,即是“有”,这是《老子》的宇宙论。本体论是说明实在的本质,宇宙论是说明实在的发展。我们可以看到《老子》的表现法比《庄子》的表现法便不同了。万物由于“有名”,即是万物生于“有”;“有名”由于“无名”,即是“有”生于“无”。《老子》有这样一句讲宇宙发生的话便是: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四十章》)

《老子》讲“无”的地方很多,究竟“无”字应作怎样的解释,我以为绝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深意,不过描写一种混沌的状态而已。正如《老子》所说的道,也不过是一种恍恍惚惚的东西,《老子》书中凡描写本体的都用一些混沌疑似的字眼。如云: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二十五章》)

道之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古及今,其名不去,以阅众甫。吾何以知众甫之状哉,以此。(《二十一章》)视之不见名日夷;听之不闻名日希;搏之不得名日微:此三者不可致诘,故混而为一。其上不嫩,其下不昧,绳绳不可名,复归于无物。是谓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恍惚。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十四章》)道冲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四章》)像“混成”“恍惚”“或”“似”一类的字眼,都是描写“道”的,也即是描写“无”的。都无非描写未有天地以前一种混沌的状态。这就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因为是“绳绳不可名”的,所以说是“无名”;因为毕竟“复归于无物”的,所以说是“无物”。这样看来,所谓“无名”“无物”乃至“无”与“道”,结果都只是一件东西,都是就本体立论。不过在《老子》看来,“名”的关系最大。“名”关系到万物的发生。

而“道”的本身是与“无名”相终始的,所以《老子》说:

“道常无名,朴。”(《三十二章》)

又说:

“道隐无名。”(《日十一章》)

庄、老都是把宇宙看作一个混沌的自然界,这自然界是没有什么分别的。粉笔是这自然界的东西,茶碗是这自然界的东西。人也是这自然界的东西,都没有什么分别。有分别的只是他们的“名”。所谓姓张的、姓李的,也不过是“名”的分别,大家还不是自然物?人与物的分别,也不过是“名”的分别,大家还不都是自然物?“名”的成立是由于日常生活的实用,“名”是不得已而使用的。否则没有粉笔、茶碗这些名目,我们要想使用粉笔、茶碗,怎么会知道呢?说要一件“无名”的东西,人家又怎么懂得呢?所以“名”是不得已而使用的。“名”就是物与物的区别,“无名”便把一切看成一体,看成整个的自然界。天下万物皆“有名”,所以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所以说“有名万物之母”。但天下万物都属于自然界,所以说“有生于无”,所以说“无名天地之始”。关于“名”的功用的发挥,是《老子》一书的特色。我以为这一点就从《庄子》“物谓之而然”一语而来。(参看第一讲最后一段)

《老子》所谓“道”,又有轨道、过程、法则的意思。整个的自然界就包含着各式各样的法则。天体运动有天体运动的法则。推而至于动物植物矿物的三界、固体液体气体的三态,也莫不各有各自的法则。整个的自然界无处不有“道”,即无处不有法则。但法则各各以大于己的法则为法则,而自己也各自有其法则。《老子》说: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五章》)什么都有法则,人便以地的法则为法则,地又以天的法则为法则,天又以“道”的法则为法则,“道”又以自然的法则为法则。秩序逐渐扩大。

整个的自然界即是“无”,即是“无名”的东西,它包括一切法则,即包括“道”。“道”又包括天,各种天体都在轨道中运行。天包括地,地球不过是天体的一部分。地包括人,人类不过是地球上生物的一种。秩序逐渐缩小。所以自然界的东西各各以大于已的法则为法则,而自己也各自有其法则。整个的自然界(无)都有法则(道),所以“道”即是“无”,“无”即是“道”。“道”与“无”虽然是相同的,但其中又有一点不相同。在这里就可以知道“道”与“无”的关系。

(二)无为

“无为”一点也是《老子》书中一个很重要的观念。“无名”就自然界说,“无为”则兼就人事界说,《老子》书中讲“无为”的地方很多。

如云:

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二章》)

为无为,则无不治。(《三章》)

爱民治国,能无为乎?……为而不恃……是谓玄德。(《十章》)上德无为而无以为,下德为之而有以为,上仁为之而无以为,上义为之而有以为,上礼为之而莫之应,则攘臂而扔之。(《三章》)……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四十三章》)

不为而成。(《四十七章》)

我无为而民自化,我好静而民自正,我无事而民自富,我无欲而民自朴。(《五十七章》)

为无为,事无事,味无味。(《六十三章》)

为者败之,执者失之,是以圣人无为故无败,无执故无失。(《六十四章》)

民之难治,以其上之有为,是以难治。(《七十五章》)《老子》这部书,几乎全部都是发挥“无为”的道理的。什么是“无为”,因为自然界的法则都是布置好了的,不需人加以作为,也无法加以作为,如果勉强加以作为,就会变成假的,就会拿主观的东西,当作客观的东西。道是客观的存在物,法则是客观的存在物,所以说是“无为”。

人事界正复如此。人事界的法则也是布置好了的,无需加以更动,如果加以更动,就会引起许多机巧变诈,而为扰攘纷乱的张本。人事界主要的讲“爱民治国”,是讲“取天下”。能够无所事事地取天下,在《老子》是认为最好的政治现象。所以说:“取天下常以无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又说:“以无事取天下。”又说:“我无事而民自富。”这都是从《论语》上“无为而治”一语引申而来。

“无为”是无所作为,然而不是不作为,乃是“作焉而不辞”,“为而不恃”。李翱在《复性书(下)》发挥一段“无为”的意思。他说:昼而作,夕而休者,凡人也。作乎作者,与万物皆作;休乎休者,与万物皆休。吾则不类于凡人,昼无所作,夕无所休。作非吾作也,作有物,休非吾休也,休有物。作耶休耶,二者离而不存。予之所存者,终不亡且离也。

《老子》说了一句“万物作焉而不辞”的话,陆农师便这样注着:“万物之息,与之入而不逆;万物之作,与之出而不辞。”这就是“作乎作者,与万物皆作;休乎休者,与万物皆休”之意。“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所以“昼无所作,夕无所休。作非吾作也,作有物;休非吾休也,休有物”。一任自然,无为而无不为。不过“作”与“休”二者离而不存,所以《老子》说:“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如果以“无名之‘朴”镇之,那就“化而欲作”,其作也不作,其休也不休,自然“终不亡且离”了。人与万物为一体,自然休作与共,又哪会“亡且离”呢?这是李翱对《老子》“无为主义”的发挥。然则《老子》所谓“无为”,并不是不作为,乃是顺任万物的自然法则去作为,不加一点人为的意见。因此《老子》处处着重“不言之教”。

什么是“不言之教”?谓不参以人为的意见或主张,或虽参以人为的意见或主张,而不以美恶、善不善相号召,使民相忘于美恶、善不善之间,如鱼在水而忘水。鱼在水忘水,便像无水,民在治忘治,便像无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