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哲学老庄意境与现代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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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游于方外无生死(5)

“同一”与“自然”是庄子全部学说的根基,其他学说基本上是从这个根基上衍生出来的,只要理解了“同一”与“自然”,也就有了开启庄子全部谜库的钥匙。“以道观之”是庄子观察事物、分析问题的基本思想方法,掌握了这一思想方法,也就可以理解庄子万物同一、顺物自然的道理了。正因为这样,庄子有两篇文章格外闻名:一篇是《齐物论》,另一篇是《逍遥游》。它们正是分别从“同一”与“自然”两种角度表达游于方外、立于大道的精神境界。“齐物”,就是将万物视为齐一,就是“同一”;“逍遥”,就是自由飘游、安闲自在,就是物我相处而互不妨碍,就是各自自然,就是“自然”。而在表述过程中,总是贯穿着以道观之的思想方法。

正是站在这样的理论基础上,庄子将生死视为一体,要人们以平静的心态顺随之。

二、荒诞离奇的妙语玄机

有人说庄子之论尽荒诞。且不说那些骷髅托梦、臂膀变鼠的故事,就以他的宏论而言,也颇令人费解。大干世界,色彩缤纷,天地动植,群分类聚,可他非要说万物为一,差别为虚;纭纭众生,贵贱有别,尊卑相序,荣辱相反,生死隔离,可他非要说贵贱无异,生死一体。这岂不荒谬怪诞?用科学的方法来分析,庄子万物同一、生死无别、顺物自然、善生善死的学说确有偏颇之处;与此相照应,许多论说确实充满了荒谬和怪诞。

有人说庄子之论尽玄机。且不说他高远的智慧,洞彻的目光,就以他的笔触而言,谁能与之一争高低。他想誉人而不誉,讲个故事给你听,让你自己感到,天下之大,除此人外无高尚;他想骂人而不骂,说个笑话给你听,让你自己感到,此人之鄙,弃之茅厕尚嫌秽。这岂不玄妙灵明?用科学的方法来分析,庄子万物同一、生死无别、顺物自然、善生善死的学说确实有高明之处;与此相照应,许多论说确实充满了智慧和玄机。

下面我们分三个方面来分析:

其一,就思想方法而言。

就思想方法而言,我们之所以说庄子偏颇,是因为他只从事物的一个方面看问题,而回避了事物的另一个方面。具体表现在如下两个问题上:一是他只强调了事物相对的那一方面,而回避了事物绝对的那一方面;二是他只强调了人类自在的那一方面,而回避了人类自为的那一方面。

客观事物的存在和变化都有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一个方面是相对的,另一个方面是绝对的。所谓相对,是说它们的存在与变化都是在一定条件下和一定环境中实现的,也就是说,它们是相对于这些条件和环境而存在和变化的,离开了这些条件和环境,它们就不再存在,就谈不上变化了。所谓绝对,是说在一定条件和环境中,这些事物的存在与变化是无可否认的,是绝对的。

比如说庄子。人们说,庄子确有其人。说有其人,是相对于一定历史时期,一定历史环境而言的。这个历史时期、历史环境就是战国时期,庄子生活的那个时代。脱离开战国时期,脱离开庄子生活的那个时代,就不能说庄子确有其人。这就是庄子作为人存在的相对性。这是事情的一个方面。事情还有另一个方面,那就是在确定了战国时期、庄子生活的那个时代的条件下,确实是有庄子其人,这是绝对真实、毫无虚构的。这就是庄子作为人存在的绝对性。不仅一个事物是这样,而且事物的某种属性也是这样。比如说泰山的大小。说起泰山的大小,既可以说它大,也可以说它小,在泰山身上既有大的属性,也有小的属性,这要看人们从哪个角度观察它。相对于比它小的东西而言,它就大;相对于比它大的东西而言,它就小。也就是说,泰山的大小是相对的。这就是关于泰山大小的相对性。可是在与泰山相比较的东西确定后,就不能说它既大又小了,它大就绝对地是大,它小就绝对地是小。比如拿它与一颗珠子比,它就大,那绝对地是大,无可言小;又如拿它与地球比,它就小,那绝对地是小,无可言大。这就是关于泰山大小的绝对性。

既然事物及事物的属性都有相对性和绝对性两个方面,那么事物之间的差别、事物属性之间的差别,也就有相对性和绝对性两个方面。比如上面说到的大与小之间的差别。相对于更大而言,大也可以说是小;相对于更小而言,小也可以说是大。这就是大小之间差别的相对性。然而大小相对一旦固定,则大就是大而小就是小,这就是大小之间差别的绝对性。又如生与死之间的差别。如果判定—个东西是否存在,只要它存在那就是存在,只要它不存在那就是不存在,无所谓有没有生命,无所谓生死之别;如果判定一个东西有无生命,则有生命为生,无生命为死,生与死又是有别的。也就是说,在判定事物的标准不确定的情况下,就很难说生死有没有区别,这就是生死之别的相对性。然而,一旦限定在有无生命的界限上判定事物,那么,有生命就是生,无生命就是死,生与死之间的差别就是肯定的。这就是生死差别的绝对性。

相对性是事物存在及变化的条件和环境不确定时所表现出来的特性,所以它反映的是事物的不确定性。它的表现是,既可以是这样而又可以不是这样,既可以不是那样而又可以是那样。绝对性是事物存在及变化的条件和环境已经确定下来时所表现出来的特性,所以它反映的是事物的确定性。它的表现是,一定是这样而绝对不能不是这样,一定不是那样而绝对不能是那样。

我们之所以说庄子万物同一的学说有偏颇,是因为庄子反复强调的只是事物的相对性,而回避了事物的绝对性。他由事物的。相对性导出了事物的不确定性、事物属性的不确定性、事物及其属性差别的不确定性,并且进一步否定了它们的真实性。在他看来,一切具体事物的存在及其差别都是相对的;由于是相对的,所以也就是不确定的;既然是不确定的,那么也就是虚幻的、不实的。因此,就其根本上而言是同一无别的。这样一来,就把事物及其差别的绝对性抛在了一边,把事物及其差别的确定性抛在了一边,从而淹没了它们的真实性、实在性。

人类是从自然界中分化出来的。正因为如此,所以在他的身上具有双重性:一方面,他是自然界中的一类存在物;另一方面,他又是超于自然界的一类存在物。说他是自然界中的一类存在物,是说他受着自然规律的支配,只能在一定的温度、湿度及空气中生活,有生老病死。就此而言,与自然界的动植物没有什么两样。说他是超于自然界的一类存在物,是说他还具有自然界中所有存在物所没有的高级功能,这就是意识,就是认识事物、改造事物的能力。

人类既然有双重性,那么做一个完善的人,就应该遵从他自身的性能,不使偏废。具体来说,那就是一方面自然而然地顺从自然规律,另一方面充分发挥人的意识功能,认识自然规律,将遵循自然规律变成自觉的行动。现代人称前者为自在,称后者为自为。如果人们将这两点都做到了,那也就将自己的双重性有机地统一了起来。

可是有机地统一并不是—件易事。由于认识自然规律有一定难度,也由于人们往往容易自以为是,因此,运用意识功能往往成了与遵循自然规律相背谬的行为。古人称这种行为为“造作”,称这种行为为“人为”。依照科学的方法,矫正这种偏差只能从两方面着手:其一是认识造作、人为的可能性和危害性,消除造作和人为;其二是进_一步发挥人的主观能动性,认识自然规律,在认识自然规律的基础上,自觉地遵循自然规律行事。将这两点说得简单一些,也就是变“人为”为“自为”。应该说,只有增强自为,才能真正将人类的双重性统一起来,才能做一个完善的人。

可是庄子并不这样看。他认为天地万物是一体,虽然从表面看起来千差万别,但是它们在本质上是没有差别的。所谓本质指的是什么?是指它们都是自然存在物,都是自在物,其中包括人类。不过由于人类的产生,特别是人类的发展,使本来没有差别的世界出现了差别,使本来和谐一体的世界出现了不和谐。之所以如此,那是因为人有意识,人在有意地使用自己的主观意识。

主观意识的使用不会产生好的结果,只能破坏世界的自在。且不说使用主观意识会使人自以为是,会引导人们背离自然规律,仅说使用主观意识本身,那就是一种人为的造作,就是脱离自在本性的行动。在庄子看来,使用主观意识只能产生人为而不能产生自为,因此,要回归万物一体的原本状态,就必须消除主观意识,也就是消除人为,回归自在。这就是他所说的顺物自然。换句话说,在他看来,顺物自然就是人既不用意识干扰外物的自然存在和自然变化,也不用意识干扰自己的自然存在和自然变化,将有意识的人变为无意识的人,将活生生的人变成植物人。

我们之所以说庄子顺物自然的学说有偏颇,正是由于这一点,正是由于这种学说含有消除人类主观能动作用的倾向。这种倾向实际上是要取消人之所以为人的基本品格。

庄子学说虽然荒谬陉诞,但却内蕴着真知灼见。世界上的事情很奇妙,越是荒谬怪诞的东西,往往越是蕴含着璧玉珠翠。庄子的学说正是这样。它的荒谬恰是它那真知的反衬,它的怪诞恰好显出它的深沉。在荒谬和怪诞笼罩下的庄子学说,好像埋在深水中的珍珠一样,非得擦亮眼睛,才能看见它的光芒。

庄子学说的价值在哪里?仅从“游于方外无生死”这一命题来说,表现在两个方面:其一是,它从天地之外看人世,为人类打开了一条观察世界的新思路;其二是,这条思路开阔了人类的视野,展示了新的天地,填补了人们思维的缺陷,为人们全面地认识客观事物创造了必要条件。

前面我们说过,客观事物的存在和变化都有不可分割的两个方面:一方面是相对的;另一方面是绝对的。庄子学说的偏颇在于强调了事物的相对生而回避了事物的绝对性,由此导出了事物都是不确定的,都是不真实的,都是无差别的,都是同一的这一结论。可是进一步考察一下,庄子所以进入这样一条路径,所以特别强调相对性,并不是因为他无知,也不是因为他神经发生了错乱,而是因为一般的人都没有发现这条路径,都没有真切地体会到事物相对的那一方面,而只是一味地沉溺于事物的绝对性中,一味地沉溺于事物的绝对差别中。

要知道庄子也是人,也知道冷暖饥饱,在真实的生活中,他也不否认冷暖饥饱差别的真实性,否则的话,他便不会感到无粮之饥,便不会去向魏文候借粮。不过在他看来,人们的通病是只认识事物的绝对生,只知道事物的确定性,把事物及事物之间的差别看得过死,认得过真,不知道事物还有相对的一面,不知道事物还有不确定的一面。这种思维的片面性把人们的心灵禁锢在贵贱、荣辱、贫富、生死的差别之中,给人们造成烦恼,给人们带来痛苦。人们之所以陷到了这种思维的片面性中,主要原因就是站得太低,目光短浅。要克服这种片面性,就要立得很高很高,就要放开眼界。由此他才提出了游于方外的新思路。

“游于方外”是人类思维发展中的一次升华,它把人们的视角一下从地球上移到了太空。视角的转换不仅将人世放在了宇宙的大空间之中,使人们如实地看到了它在宇宙之中只处一隅的地位,而且将人世放在了宇宙的大流变之中,使人们如实地看到了它在宇宙之中只处一瞬的序位。不管生活在地球上的人们愿意不愿意、承认不承认,就宇宙发展过程来说,这是真实的,只是站在地球上,处在人世间看不到,认不清而已。站在地球上,处在人世间看不到、认不清的宇宙整体和人世实情,庄子通过游于方外的思路揭示了出来,并把它奉献给了世人,不但增长了世人的真知,而且给人们提供了一种崭新的思维方式。因此说“游于方外”是一种智慧。

“游于方外无生死”揭示了事物的相对性,将世人从单一的、僵化的、绝对的思维方式中解脱了出来。虽说它在揭示事物相对性的时候回避了事物的绝对性,但却填补了世人思维方式的一大缺陷,使原本只认识到事物绝对性的的人们得以调整自己的思维方式,从而对事物有个全面的认识。

从客观上说,“游于方外无生死”的命题为世人揭示了一个片面的真理。它告知人们,事物的存在、事物之间的差别是相对的。眼前的事物看上去是千真万确存在的,可是它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流变,百年之后、千年之后、万年之后,终将逝去;眼前事物之间的差别看上去是千真万确的,贵贱、贫富、荣辱、生死截然不同,可是它们却在不断地调换着位置,贵的可以变贱,贱的可以变贵,贫的可以变富,富的可以变贫,荣的可以变辱,辱的可以变荣,生的可以变死,死的在一气转化的意义上可以变生,而随着这些事物的终了,它们之间的差别也将化为同一。

站在科学的高度来考察,这个道理不但真实,而且深刻,不足之处仅仅在于它所揭示的只是事物的一个方面。作为一个具体的事物,一方面,将来它会化为无有,而另一方面,目前它确实存在;就事物之间的差别而言,一方面,将来它会化为同一,另一方面,现在它确实是差别。在这两个方面中,“游于方外无生死”仅只讲了—个方面。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称其为“片面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