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对。像陈老莲他也一直不愿意被人作为画家看待,他也更愿意写文章,觉得作为一个画家很可耻、很卑贱,因为画家在当时的地位是很低的,还是有一个对画家的歧视的问题。像吴大羽他作为那么优秀的画家,他到后来也是愿意做诗人,而不是画家,他更重视他的诗,他也感觉到绘画更多的是一种技法、技巧的东西,有很多的约束在里面。
问:尤其是绘画在进入市场以后,过去有老画家讲“为人役使”,不管是因为什么原因吧,总会有些不完全是自主的因素在里面,像齐白石也是这样的情况。
答:他就是为了卖嘛,阎立本也是这样。他在御花园里满头大汗地为皇上画画,他后来就告诫自己的子孙以后不要从事画画。实际上画家还是属于匠人、戏子一类。
问:这是不是就是老子说的“巧者劳而智者忧”的意思。
答:所以我越到后来越觉得,我不愿意从事绘画了。
问:那您现在有没有什么新的想法?答:我已经到晚年了,已经是无所作为了。
问:不会。您的身体很健康。
答:我已经到晚年了,后面的都是烂生活了,我觉得没什么意思。
问:不过现在的医疗条件已经很发达了。
答:将来人也许可以活到150岁,当时我觉得正常情况下能活到八九十岁也就可以了,再往后面即使活着也没有什么意思了,因为那个时候人会失去基本的生活自理能力。
问:但是像朱屺瞻他也是活到一百多岁,神智很清楚。
答:对。他是很清楚,可是也没有什么创新了,只是在生活而已。人也可以活得很长,享受很多荣誉,像巴金,我觉得他宁可选择安乐死,因为他现在太痛苦了。
问:据说要通过种种关系给他申请诺贝尔文学奖,但恐怕不是很容易。
答:对。因为人家不见得也那么想。
问:因为他毕竟后五十年没有什么新的作品。从某种程度上讲,看上个世纪的文化艺术,艺术家好像是不管怎么样“运动”,都没有完全放下画笔,但是作家从上个世纪五十年代以后,都全部放下笔了,即使再写,也都是“金光大道艳阳天”了。
答:谢晋就曾公开讲,他说:我的老师曹禺的好作品都在解放前,解放后写的作品都不行。
问:对。老舍也是这样。
答:郭沫若就更不用说了。
问:可能解放以后偶尔有一些还行,像冰心给孩子们写的几篇文章还可以,但多数都不行。
答:因为艺术需要的创作状态必须是完全自由的,发自内心,毫无功利目的的,这样才能产生真正感人的作品。
问:艺术这块也还是受了一些影响和冲击。
答:影响太大了。
问:但是比文学好像还是好一些。
答:一样大。就影响来讲是一样大,但是文学受到的局限更大。他们很羡慕画家,因为像齐白石他可以画鱼、画虾,他们就只能写政治,羡慕这个。
问:但是画家好像也有限制。
答:限制太大了!像齐白石这样,他是老人,可以例外。年轻人是不能这样的,画风景也是要被批判的。
问:好像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有一个规定,老画家也都在讨论,就是过去文人墨客的题材都不能画了,于是就出现了一个表现新社会、新生活的浪潮。
答:当时说中国画不能为政治服务了,老画家都失业了,就只能教教书法课什么的,像潘天寿还能勉强画,他画什么呢,送公粮。这样的例子还有很多很多。林风眠他是画风景的,没有办法,就在他的风景上面加上个高压线,也算是表现新生活。老一点还可以这样画,如果年轻人再画风景画,那就是不务正业了。一直到很晚,“双百方针”出来以后,中央讲了一句“风景画是无害的,甚至是有益的”之后,政策才宽一点。
问:所以您后来画了很多风景画。
答:我只能画风景画,没有路走了。
问:您过去其实一直是喜欢人物画的。
答:对。而且我要搞悲剧性的。我当时是这样想的,想做到鲁迅那样,当时是政治条件限制做不到。现在即使做到了,我感到美术的力量也还是不行——我感到悲哀,就是在这儿。
问:您自己感觉,到什么时候艺术上的禁区基本上就全部突破了?答:改革开放以后基本上就好了。过去都是政治标准第一,艺术标准第二,这样就永远不会有真正的艺术标准。
问: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就完全自由了,想画什么就可以画什么。
答:对。我觉得现在还是比较开放,比较自由。但是现在自由了,也还是搞不出好东西来,因为现在整个社会的经济压力是远远超过古人的,在这种压力下,也是很难出好东西的。
问:没有受社会污染和影响的画家比较少。
答:因为他要生活。
问:这也是两难。
答:现在画家的条件都很好了,都有花园、汽车,甚至国家还拿出钱来养艺术,但是艺术是养不出来的,它是在自然条件下生长的,有意在家里种,不见得能种得出来。像鲁迅,他不是养出来的,如果他待在日本不回来,就不会有鲁迅了。我觉得,还是以奖代替养比较好,国家为养花了不少钱,但是养了一群鸡,它不下蛋你怎么办?奖蛋就比较好,像诺贝尔奖,你拿出来好作品,就会得奖,这才是一个好的循环,这样才能促进产生好的艺术。
问:中国现在文化方面的大奖还是很多的,但是似乎没有一个能对艺术和文化本身有很好的促进作用。
答:现在美术家协会搞了一个终身成就奖,今年是第二届了。他们通知我,说我被选上了,一共有七个人。后来又来一个通知,说这个奖发四万块钱,但是他们没有钱,是一个企业家赞助的,因此得奖的人要回报企业家一件作品。这叫什么奖?这就失去了它的严肃性,成了他花钱来买我的画,我用这幅画换一个奖。我说我不要这样的奖。后来文化部又搞了“造型与表现艺术奖”,也是选了一些老画家,也有我。他们说是不要回报的,而且是文化部搞的,是政府行为。美协是属于群众团体的,我就去领奖了,当然奖金少一点都无所谓,即使奖一张白纸也是国家给的。但是后来又说这是日本人捐一笔钱给文化部,文化部拿这个钱来发奖,好像我们这个奖是这个日本人奖给我们的,所以这个奖我觉得也很别扭。后来有报道说,现在国家即将出台一个艺术奖的制度,我觉得这样做是很有必要的。现在美术界有很多奖都是炒作,比方说我要这些画,我拿多少钱,都是这样交换的,而且组织单位,像美协,它还要从中抽取一部分。
问:实际上市场交易跟得奖是不应该联系起来的。
答:对。现在的评奖都是这样的,你得奖了,作品就要交给人家。
问:在西方这样是不允许的。
答:现在的评奖实际上成为一个交易了。
问:这可能也是社会转轨时期的一个不太正常的现象。
答:所以现在好作品也不容易产生了,好的作品恐怕还要给钱的那个人认可才行。
问:这是不正常的,文化问题要完全按照文化的标准来操作。
答:当然它也聘请一些评委,因为他自己不懂,评出来的好的他就买回去。
问:这可以说还是不规范。
答:当然。
问:生意是生意,文化是文化,但现在交叉到一起了,这也是中国绘画市场一直没有走入正轨的一个表现。
答:对。
问:您前些年围绕拍卖和自己的作品,在上海曾经打过一场官司,在当时影响是很大的。
答:这个官司是太荒唐了,让我对现行的很多做法很失望,我的很多看法都改变了。开始我还比较单纯,但是后来我认为实在太荒唐了,当然现在可能改进了,我觉得改进得还不是很彻底。
问:最后还是判您胜诉了。
答:因为当时的铁的证据,他不得不判我胜诉。但是胜诉以后,对方不执行。
问:到现在都没执行?答:没有完全执行。怎么办呢?法院登一个通告,说对方不执行这个事情。他还是不执行。
问:可以强制执行的,通过封掉账号之类的手段。
答:叫他登报道歉他不登,他不登就由法院来登,这个官司打了三年,太没必要了。别的画要评真假,但这个就没必要,像毛泽东“炮打司令部”这样的政治事件,因为打官司我们研究得很清楚,是1967年8月5日发表,当时两报一刊登出来的,假画上写的年代是1966年,他把时间给弄错了。当时的原画是我的一个学生画的,原画当时印刷了很多,他是根据印刷品来仿造的,然后加上一个“吴冠中画于1966年”,因为他当时弄不清楚具体的年代,他提前了一年。
问:因为刘少奇参加了“文革”,开始阶段他是在台上的,到了后来,毛泽东炮打他之后,他才下台的。
答:炮打是1967年,因为原画上没有年代,而且当时不能签名,所以他把年代提前了一年,这就是铁证,根本不需要任何别的辩论了。毛主席的大字报还没有发表就画出来了,是根本不可能的。
问:对。
答:这么荒唐的官司,竟然闹了三年,这里面的关系很复杂,越打越高,一直到最高法院,一直到高层领导人那里。
问:为什么呢?这和他们有什么利益关系吗?答:当然有。朵云轩在上海有背景关系,有政治关系,否则用不着这么复杂,本来是很简单的官司嘛。这个官司当时大动干戈,两次政协大会都谈到这个问题,因为这是首例假画官司。
问:到现在还没有执行?答:没有,对方始终没有登报道歉。
问:法院判的赔偿是多少?答:法院判赔偿一笔钱,数量很有限,还不够官司的诉讼费。法院判对方在《光明日报》、《人民日报》上登报道歉,它拒不执行。那么法院就登报通告它拒不执行。这样的官司等于给造假画的人开了绿灯,会让他们感觉到,这么大的官司不过如此,有什么关系。所以说从那场官司,对造假画的人来说,他们是完全放松了。
问:这也占用了您很多的时间和精力。
答:是。官司拖了三年,这三年总是有各种的事情要处理。
问:出庭您出了几次?答:我自己没有出面,都是工艺美院出面去上海处理,由学校来操作,他们也觉得太荒唐了。
问:诉讼费也是学校出的?答:这个后来还是算到我头上,当时是学校出的。但是那个假画卖了五十万,后来要他们赔偿一百万,因为假的都卖了五十万,我说我是一分钱都不要的,因为都是学校在代理,学校打到后来,觉得太复杂了,学校也没办法了,因此这个钱还是算到我头上。
问:确实让人很头疼。
答:的确是,官司是没完没了的。
问:反反复复,加上报刊上方方面面的报道。
答:报刊上还有一些假消息,那个时候真是看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奸诈,什么都有。
问:事实其实挺简单的,但是搞得太复杂,本来是一个常识性的错误。
答:当时不让签名,大家都知道这种情况。唯一一个发表的是刘成华,他和画炮打司令部的作者王维政是同学,都是我的学生,他画了《毛主席去安源》,也有好多人画过,但是都不能签名。后来江青发现了,因为前面有侯一民画了《刘少奇去安源》,画得很好,在历史博物馆。因为这个,江青看到有《毛主席去安源》的画,就让大量发表,大量地印,还说要把作者的名字印上去。
问:为什么?答:表示是’真凭实据,所以特地把作者的名字印上去。
问:这个也是有政治考虑的?答:是。《解放军画报》马上要发表了,但是还不知道作者是谁,当时因为整个稿子是工艺美院提供的,就打电话过去问,可是电话里听错了,“刘成华”成了“刘春华”,第二天大量地印出来了,就这样,刘成华改名成了刘春华。因为刘春华的名气太大了,他也没办法改了,很有意思。所以就是说,那个作品根本是不能署名的,假画上写着“吴冠中1966年画于中央工艺美术学院”,是特别荒唐的。
问:在那段时间,您用了很多时间看《石涛画语录》。
答:对。因为那个时候我画画画不下去,没有创作的心情了。
问:那本书是在荣宝斋出的。
答:对。一共印了两次。
问:影响是很好的。您在国内美术界是一直作为油画的代表性人物,突然对中国古画进行解读,这个视角本身就让人很感兴趣。
答:我觉得这件事情很重要。因为《石涛画语录》我们学画的人都读不懂,看了解释也读不懂,字面意思懂了,含义还没领会。我到了这个年纪了,字面意思我懂了,其中的内涵我也懂了。后来我觉得读懂它非常重要。
《石涛画语录》最重要的核心是“一画之法”,其实说到底非常简单,非常明确,首先要重视自己的感受,他的这个语录是用来反击别人说他没有古人的笔墨,并表达自己的观点和艺术上的技法。“一画之法”是他开始倡导的,以前没有人提过,“一画之法”是什么呢,是以一法贯众法,他又重视自己的感受,古人的面貌不能盖住自己的面貌。这样一看,“一画之法”其实很简单,就是要强调自己的感受,用不同的方法来表达自己的感受,每次的感受不同,每次的方法不同,这就是“一画之法”。“一画之法”并不是一个具体的画法,而是讲“法”的观念。
问:这是不是类似西方的“这一个”观点。
答:这个说白了就是表现主义的观点,没有第二个可以代替了。印象派也是,正午的阳光和下午的就不一样,感受就不一样,表现就不一样,其实就是“无法之法,乃为至法”。你用这个观点去看,全通了。其实他悟到了西方表现主义的观点,甚至比他们还早,因为他讲得很玄,导致很多人弄不清楚。懂了西方的这些观点,再来看他的东西,就很清楚,他同西方是吻合的,而且还是超前的。后人用佛教的、哲学的观点来解读,结果越说越玄。
问:就是成了一个谜了。
答:他就是用一个画家的感受来写这个问题。我觉得没有人理解到这一点,是我把它搞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