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名利丹青:吴冠中说吴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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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说吴冠中(3)

我知道,他老早病倒了,身体瘫痪了,勉强能走路……我动身到他那儿去。

我在宽广的公园里的一条小径上,碰见了他。他裹着皮大衣——而那时正是夏天,——面容憔悴,蜷缩着身子,眼角上边撑着草绿色的遮阳伞,坐在一辆不大的四轮车上,后面由两个穿着华丽的仆人制服的从仆推着……欢迎您,一他用凄惨的声音说道,——在我的世袭的领地上,在我的古老的树木的覆盖底下欢迎您!在他的头上,一棵高大的千年槲树,展开着像大帐篷那样宽阔的枝叶:我于是想:“呵,千年的大树,你听见了吗?一个半死不活的蛆虫,在你的躯干边蠕动,却正在把你叫做自己的树呢!”不过,飘来一阵清风,穿过大树稠密的叶子,发出轻轻的沙沙声……我于是以为,古老的槲树正以善意的、轻妙的笑声,来回答我的思虑一回答一个病人的赞美。

(《爱之路屠格涅夫散文诗集》黄伟经译湖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美协组织画家入藏写生,首选是董希文,董希文不忘旧谊,推荐我同行,我甚喜,如得彩票。”(p7)同一件事情,可以有不同的表达方法。按照中国传统,此处该有起码的谢意才合礼数。此处隐约只讲了董希文念旧,而吴冠中并没有感恩致谢的意思。所以,用的是得彩票的比喻——谁也不会感谢卖彩票给自己的人,只认为是自己运气好!西方有感恩节,中国过去对感恩更是极为重视,而随着“破四旧”与旧传统的彻底打倒,世人渐渐忘了甚至不知道什么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庄稼的青春之美不逊于花卉,远胜于花卉。”(P11)这是个不规范的句子,不逊于与远胜于固然有意义上的重合,但是用来比较,却不可以同列。如果一定要用,也得加上“不但不,反而”才恰当。

《高梁与棉花》其实仍是凡高的回响,虽然改成了中国的庄稼。所以,吴冠中在此处承认画时心里在体味凡高。这不是闲文,是写给内行的伏笔。当然,对外行,就不必坦白只是历史上名作的模拟了。

《瓜藤》与《胡萝卜花》,花卉为主体,而风景人物为点缀。中国传统花卉就不会如此构图,这些地方都是从法国绘画中学来的。

“这是我国传统绘画致命的弱点之一,巨匠如李公麟,也不免犯此错误。”(P25)吴冠中说李公麟的马近乎耗子。这种苛评古人的做法,不可取。

甜美柔和秀丽的色彩、色调是吴冠中的个性风格,一生未变,有些女性化的江南小情调,如果老老实实,不失为一小名家。这都是法国印象派的遗风。

“提到油画风景,我立即就会联想到尤脱利罗,他那笼罩着淡淡哀愁的巴黎市街风景曾使我着迷,”(P27)这段文字对于理解认识吴冠中画风来源极其重要,不要轻轻放过,张安治为吴冠中所写评论曾指出吴主要受郁特里洛影响。

中国当今有钱买艺术品的没鉴赏水平,有鉴赏水平没钱买艺术品。只有收藏家而鉴赏家缺席。

西方绘画以人物画为最高,风景画地位要低得多,事实上,西画的技法优势主要体现在人物尤其是人体上,而吴冠中此书除极少写意人物而且是简笔写意或点景人物以外,几乎全以风景与静物为主,见不到西画正宗功夫。

西方没天赋、受教育程度差的二流三流业余画家,才画风景,如希特勒。

《双燕》是吴冠中代表作,可能是因为自知字不好,所以未在画上题名,代之以印章,可是这幅画上的三方红章也不高明。对于画家来说,不懂印章,真可怕!不懂而要人云亦云地使用印章,真可怕!吴冠中不是我喜爱其风格的画家,但却是值得关注与研究的画家,尤其是其市场运作手法。我在《大师谈艺录》里访问的书画家,首先是作为历史经历者与讲述者,而我是提问者与记录者。

“无奈文艺之神没有赋予我才华,我报以苦劳。”(P83)吴冠中在这里说的是真心话。外行却当成是谦虚。

6月3日去南京鸡鸣寺,赶上晚课,唱经的全是尼姑,年纪不大。下午到清凉山,也在恢复寺庙,只建成一殿,正筹备,公园免费开放,闹市中一清静去处。江苏出版集团占了崇正书院位置建成图书展示中心,魏紫熙纪念馆也在山上,再加上龚贤故居,文化氛围颇浓。

平、薄、弱是吴画的不足之处,也是大病,不耐看,少内涵,技法的技术含量低,易画易学易仿。虽多用巨幅,实乃小品耳。他自己评论印象画风景全是小品,大幅也是小品放大。

油画就无法取巧,因为要铺底,要画满,所以尺寸选择就会慎重认真。

吴的墨彩作品,如果翻画成油画则太空洞,几不成画!中国画以书法为根基,西画以造型准确为根基。吴冠中的画,没有书法基础,而造型又不严谨,没能结合中西绘画的长处。

“我前半辈子的艺术历程,主要是在裸体画中学习、钻研、探索,西方造型艺术的精髓,其形式法则的归纳,可以说都源于裸体。然而我的全部裸体作品,包括油彩、素描、速写,以及这些作品的照片,统统毁于十年“文革”浩劫中,每举办自己的回顾展,总要在前言或后记中,提到已无一件裸体作品的遗憾。”(P125)这段话是解释他晚年的油画《伏》的,不过,这幅人体作品,却是头伏冲下,人们只能看见其长发——从构图上当然不失为巧,而若从技法角度出发,却可以明显地看出是藏拙的招数,因为伏下头去则脸便可不画。裸体画没有脸部,在难度上当然就大大降低。

吴冠中的早年裸体画,应当不会全部毁掉,当然,看过他的裸体画的行家,有必要告诉世人这些画的情况。

《情结》这类的游戏笔墨性质的画,只可偶一为之,只可有一,不可有二。其实谁都可以这样画。

1994年的《女裸》是对马蒂斯的仿作,而吴冠中在文字里批评任伯年“概念地作些符号”,妄议古人易,超越古人难。《忆江南》,同一构图一画再画,越画越简,与毕加索画牛可能是一个套路。艺术创新,只有第一,没有第二。

可以看到用西画技法创作的中国画,也可以看到用中国画技法创作的油画,但是看不到用西画技法创作的油画,与用中国画技法创作的中国画一一这就是吴冠中的画。

《五牛图》可能受毕加索影响。前面吴冠中说中国古人画法有限,也即写实造型不高明,而他的此图,不仅不比古人韩混原作精确,反而更写意了。怎么解释?自相矛盾!赵无极、朱德群的画抽象,依我的理解,是华人艺术家在西方边缘化的反弹。一画具象就要内含,就要思想,就要文化与背景,而东方人很难得到法国人的认同。所以,要在巴黎的画界生存,只好画抽象,选择人类大同的审美标准,超越国界、种族和文化。这是被迫抽象。因为若是中国画家画抽象,法国人还看得懂,倘若中国画家竟画具象,法国人可能就不懂,甚至不屑于懂了。

从吴冠中题在画上的字,如《夕阳兮晨曦》写了五行字,算是长题了,可以看出无临碑帖的功夫,没基础,只是信手涂写,而从美术专科学校毕业,不当无此常识,又有熊秉明、黄苗子这样的书法理论家,如果有闻谏则喜的胸怀,早也就从善如流了。“土有诤友,身不离于令名。”难矣哉!古人有所谓“免题钱”,适用于吴冠中。

批评的缺席导致书画界的粗制滥造,肆无忌惮。

“但我不喜欢将诗题在画面上,局限了画境,后来还是将诗裁去了。”(P241)吴冠中始终不肯道一句自己书法不行,写字太丑,而是绕着圈子文过饰非。

我也曾将题诗从画上裁下去,只因为写后看着太难看129“老来种块自留地:汉字春秋。”“我立足于汉字家园,力图孕育东西方都感惊喜的怪胎——混血婴儿。”“书艺觅新知,新的造型美。艺术生命延续生长,全靠创新,抄袭世家,其能久乎!”这是吴冠中为自己最后创作的一批“书法”所作的解释,可谓是巧言善辩之至。话容易说,字要达到这个目标,对吴冠中来说却是太难了。在有几千年书法艺术史的中国,吴冠中要觅到书法的知音,实在是一种奢望。他能觅到的,只是慕虚名的收藏者与市场效益。

在九十多岁高龄,获得几乎所有的桂冠与荣誉之后,吴冠中在书法上所表现出的自信,反映了他无自知之明的一面。如果他不宣布自己也写字,也搞书法,谁都不好叫真地指责他题画的字不及格。但是,他却在自己最薄弱的地方,公然宣战,还把临摹学习前人书法的人都一棍子打死,这让我联想到那句名言:无知者无畏,吴冠中先生对中国书法,应当是到了无知的程度,否则无法解释他的言行。

201O年7月29日京城闷热以一日之力挥汗录于闲闲堂

吴冠中的成就得失与性格心理

——七卷本《吴冠中文丛》阅读随感札记

《吴冠中文丛》叶荷主编团结出版社2007年5月第1版第一次在北京图书大厦见到这套书,不是在美术架区,而是在散文、文集架区。书店的分类摆放,并不科学,因此,一般的读者与研究者,只到美术架区找新书,就往往会错过一些特别重要的新书。我对自己所研究的专业领域图书,采取的是竭泽而渔的策略,力争无所遗漏。

常常在我提到刚买了一本什么样的书时,会有美术界同行说自己怎么在书店没见着这本书。原因或者是去的书店不够多、不够大、品种不够全,或者是没找对地方。在中国,至今没有一家真正品种齐全而店面设计合理的美术书店——相对而言,音乐书店、建筑书店与文物考古专业书店倒都有相当不错的样板。

从出版社品牌与图书装帧设计看,这套书没让我产生购买的兴趣。可是,在我离开北京回到昆明后,与编辑谈书稿进程时,她认为如果这套书有参考的价值,哪怕价值不大,也还是该买,她负责从网上订购,直接在异地交付给我。

于是,2009年6月16日我就在昆明龙井街云南省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的挂着“副主任”门牌的办公室里收到了这套书。次日早晨在厕上开读第一册,可是有些读不下去,只翻看了十几页,就丢在一边了。不过,我认为这套书还是有参考价值的,对报刊图书,我一向的观点与主张是,多一本就比少一本好。

转眼到了2010年7月,吴冠中逝世后,这本书稿也就不能再拖,而在写完《吴冠中画作诞生记》札记后,编辑嘱我还是尽可能再把这套书也写写读后感或批注。事实上,我对吴冠中先生本来也还有很多话想说,于是,就借这一形式,结合读书笔记,拉杂书写下来。

传播自己知名度与观点的大师从七十年代开始,中国艺术家之宣传炒作,第一高手是吴冠中。从打官司到打笔仗,吴冠中每隔一段时间,就一定要在公众面前引起一次争议或关注。

吴冠中如果选择艺术批评作自己的事业,应当比选择绘画要能取得更高、更大的成果。

在巴黎留学的吴冠中,对于现代艺术与传播的关系,有着深刻的领悟,因此最大限度地利用了报刊出版资源,他出的画集画册出版就已相当不少,而所出的各种文字著作与文选就更数不胜数,他成为出版社的宠儿,当然不单是因为他的书好销,而是他的画值钱。在这七卷本文丛选集之外,他的绘画有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全集,而文字又有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了文字全集。所以,他自己也表示非常满意,用了个比喻说“男婚女嫁,母亲该心安了”(第六册P270)。当然,他可能没意识到,他自己的书出得如此气派,但是古今中外其他任何画家都没他这种运气。所以,他用“心安”二字,也许不够妥当,除非他认为自己确实是古今中外第一大画家。

在艺术与学术领域,不是谁钱多、谁能出得起钱,就可以什么事都能做的。当然,在宣传炒作与市场层面,现在确实存在有钱能使鬼推磨的现象。

就我所见,从2001年起,他甚至出版了《吴冠中艺术年鉴》,不同的年份由几家出版社分别出过,可见是自费出版。这是西方最擅炒作的艺术大师毕加索、达利都没做到的事情。

实事求是地说,如果没有高水平、极其成功的炒作与宣传,吴冠中的画是不可能卖出天价的。因为他在绘画上的成就不仅没有赶上他的老师如林风眠、吴大羽,甚至不如他的学生辈的靳尚谊等等。但是,他的老师与他的学生,画价都远不如吴冠中高。

吴冠中有名言而无名画,吴冠中的名言警句很多,有一些切中时弊,表现出他的敢言,如他批评现在的画院与美协。早在1948年,他给吴大羽的信就有“众皆驽马,唯我骅骝,生心跳怦怦,颇有语不惊人死不休之自信。”(第七册第102页)可见他之敢言是有充分的自觉意识的。

但是,作为画家,吴冠中没有能让内行公认的名画。他有作品极出名,但多是拍卖行的商品,因为拍出了天价,成为公众与业内注目的焦点。这种画,再有名,也不是名画。他的没有出售或拍卖的作品,没有名画。对画家来说,吴冠中的成功是商业上的成功,在艺术上则是失败的。

他后来不断哀叹的“丹青负我”,正是在艺术上的自知之明。

这套书里特别是书信部分,可以看到吴冠中是如何用心地谋划争取报刊出版机会的。他在法国开过眼界,比国内没留过洋的国画家们,头脑要灵光得多,所以,他打了一个时间差,在几乎所有画家都还不知道什么叫炒作时,就已经出手了,所向披靡。当然,他所用的策略与技术,也只是巴黎四五十年代的画家们玩滥了的套路而已:宣传炒作其实就那么几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