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名利丹青:吴冠中说吴冠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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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说吴冠中(1)

十个关键词盖棺论定吴冠中

2010年6月26日周六傍晚我在北京沙河水库看乡下老人们捞鱼,收到一条短信,编辑告诉我:吴冠中于昨夜11点52分在京逝世,享年九十一岁。

网上立即就冒出海量信息,全国一片悼念浪潮。MsN首页新闻,把吴冠中去世列为第二条要闻,可见其重要性。一位艺术家的去世,能得到如此高度的重视,是极为罕见的。

作为一位一生从事艺术工作的老人。吴冠中的事业心与奋斗历程,值得我们敬仰。这样一位老先生的去世,是社会的损失,更是艺术界的损失。

由于吴冠中在艺术界的地位与影响之高之大,因此,辞世后立即引发了海啸一般的纪念悼念文章。单是他六十余年执教美院的正式与进修的学生,恐怕就数以千计,而且基本上都是美术机构的骨干与顶梁柱,这构成了一个极强大的舆论场。高山仰止,景行行止,怀念并且崇拜赞美的文章铺天盖地。

不过,从学术批评的角度,一位艺术家在去世后,就成为古人,就有必要予以客观的盖棺论定。古语云“千夫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作为独立的评论家与美术专业观察与研究者,我觉得有必要就自己与吴冠中接触时的所见所闻,以及我对吴冠中的了解与认识,记录下来,因为不论是现在还是未来.一定会有严肃认真的艺术研究者,愿意兼听一下,在大合唱之外,还有不同的声音存在,这样才有可能更接近真相。出于这一考虑,本文的着重点就避开入所共知、人人皆言的套话,而集中在人所不知、唯我能言的方面。

我与吴冠中先生的来往只有不多的几次,客气友好,彼此没有任何误会与冲突或不愉快,我与美术界任何机构与团体或者帮派都没有瓜葛。所写的文字只是为了对历史负责、对公众负责。知我罪我,其在春秋。

一、我负丹青与传媒对其艺术成就众口一辞的笼统赞美不同,吴冠中晚年一直声称自己的画是失败的,至少是不成功的。这并不是一般的谦虚与客套。

我在2004年访谈吴冠中时,他当面对我讲,他准备出的书名,拟为《丹青负我》,后来人民文学出版社正式出版时,书名是《我负丹青》。这两句话,看上去是截然相反的,其实其内涵有相通之处:吴冠中对于自己从事的绘画艺术,总体上是失望的。

他曾经引起争论的“一百个齐白石也顶不上一个鲁迅”,是他的真心话,所以,他的最后一本自传性著作《我负丹青》,其实也是在绕着圈子表达他认为文学比绘画更有益于世道人心。这当然不是什么新观点,自古以来,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观就是这样的,书画都是文人末事,诗文才是正事。

齐白石虽然被神化、被高估了,但是毫无疑问,论对中国人的影响,鲁迅要大得多。

网上说吴冠中是现代中国代表画家之一,致力于推进油画民族化。但是他晚年的作品基本上没有油画的影子了,只有水墨画或者是所谓的彩墨画。

由于吴冠中的画在拍卖市场的风光,导致了大批拥趸者的吹捧,似乎只要是天价成交的画,就是杰作精品。这实在是一个很可笑的误解。

就我所读过的关于吴冠中的美术评论,只有张安治教授发表在1979年第十二期的英文《中国文学》的《吴冠中的艺术》一文,是比较客观公允而有见地的。

与吴冠中1949年在伦敦结识、后来又在中央美术学院同事十年的张安治先生治学严谨,他指出吴冠中在欧洲时的画作受郁特里洛影响痕迹甚深,而吴也认同这一看法。他肯定了吴冠中对油画中国化、中国画现代化的尝试,但没有更多溢美之辞。

吴冠中对自己的艺术成绩的评价,表现得很是矛盾纠结,有时会谦虚,有时又很自得。他会认真地逐一讲解自己的一系列作品,显然是自我评价很高的作品,而在专业人士眼里,这些画不乏极其粗糙简陋者,甚至有的作品几乎可以下结论是完全的失败。

艺术家对自己的作品,如果一定要发言评价的话,最好的策略是自我批评,多讲教训与缺点、不满,这也是托尔斯泰等大师的做法。自己点评自己作品的妙处与佳处,固然有时能做到外人难以把握到的准确,但是,一旦出现敝帚自珍的过于自信或自满,明明一幅平庸或失败的作品,也还自我赞美,就反倒效果不妙,会让众人齿冷。

二、不画人物吴冠中在法国学的是人物画,他是上世纪五十年代回国后看到风头不对,转而画风景的。他自己有过解释:“我绝不向庸俗的艺术观低头,我绝对无法画虚假的工农兵模式。我不愿表现失去尊严的人,我转向泥土草木,转向风景,一片冰心在玉壶。”对一位真诚的艺术家来说,这番话虽然看上去很有道理,其实却经不住推敲。对受过法国教育的画家来说,应当是知道批判现实主义的艺术传统的,知道欣赏《恶之花》的。因此,“失去尊严的人”其实更值得一画,因为人类历史上这一形象是空前绝后的。认识不到这一点,就错过了艺术创作的一大机遇。索尔仁尼琴的成功,正是勇于正视现实,描写了失去尊严的人。如果索尔仁尼琴不是写古拉格群岛的残酷与血腥、丑恶,而是像巴乌斯托夫斯基那样写花花草草、森林树木,即使再美,也是一种虚伪与逃避,就不可能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了。

我为吴冠中没有再画人物画,尤其是没有画当代中国人的面貌,而感到惋惜。

三、平民生活与勤奋网上流传的一篇纪念文章写道:“他一直过着平民生活。”他的作品屡屡拍出天价,可他却过着简朴的平民生活。”吴冠中的书房不足五平方米,媒体戏称吴先生住在螺蛳壳里。在被吴先生称作“下蛋的窝儿”里,吴先生完成了他文集里许多重要篇章。室内没有名家墨宝镇宅,没有斋堂匾额述怀。就我亲眼所见,这是事实,不过,只是事实的一个方面。

吴冠中不习惯于享受生活,而不是因为他没有钱。事实上,传媒热衷于宣传他住的地方如何旧、小(我去过他在方庄的家,记得很清楚他的房子确实不大,布置也很陈旧,像个普通离退休老干部),但是,他显然是愿意住在这里,我也应邀去过他离方庄很近的龙潭湖画室,印象中是别墅或双拼别墅,总之,属于那种高级住宅,画室很大,没有装修,也没有什么陈设。

画案是矮矮的,说明他习惯于俯身作画,甚至蹲着作画。

这有些让人想起了宋朝的权臣王安石。不过,晚年王安石还是在南京建起了自己的园子,还邀请苏轼为邻。而吴冠中却终老于自己的陋室。

吴冠中不是一个会享受的人。如果非要说他过的是平民生活的话,那么他是那种拥有富可敌国的财宝却只肯布衣蔬食的平民。这种怪怪的平民,是对房价高到离谱的蜗居时代的、每月收入不够吃饭房租的真正的平民的莫大嘲讽。

吴冠中的勤奋是所有与他有过接触的人公认的。他几乎是个工作狂兼苦行僧。这种干劲与其说是出于对艺术的热爱,不如说是出于中国人或者更准确地说中国江南农民的勤奋天性。在无锡宜兴,这种勤奋并不是罕见的现象而几乎是乡风。

关于吴冠中的勤奋,所有评介他的文章或专著作者都一再大写特写,所以,这里就从略。

四、炒作天价吴冠中的名气之大,当然有炒作之功。炒作在这里不可以理解成贬意词。可以说,吴冠中是艺术界炒作的大师。由于出道太早,而策略与方法又很高明,炒作获得丰厚回报,也就是作品得售天价。

美术界是个名利场,画家不在意名与利的,就得不到名与利。而得到名与利的,一定有其高明之处,也就是说一定是遵守或暗合了游戏规则。

据统计,2000年以来,吴冠中各类作品总成交1417件、均价高达125万元。他17.8亿元的总成交额,在中国古今所有画家中,仅以0.4亿元之差逊于齐白石。其画作的单价也相当惊人,500万元以上的共计50件次,1000万元以上的共计9件次。

在翰海2010春季拍卖会上,吴冠中1974年作油画长卷《长江万里图》以5712万元成交。

从上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吴冠中一直是在世中国画家的价位领跑者。

1989年墨彩《高昌遗址》以187万港币开创中国国画在世画家国际画价最高纪录。

1990年油画《巴黎蒙马特》以104万港元开创中国油画在世画家国际画价最高纪录。

吴冠中画作《交河故城》被认定为其一生艺术造诣的里程碑,曾拍卖出4070万元人民币的天价,创造了中国在世艺术家全球最高成交纪录。

这幅画被认为是代表了吴冠中的最高艺术水平。这种评价,当然被理解成是赞美。然而,如果从反面来理解的话,其实也成立。

吴冠中的大量高价作品,如果不是署着吴冠中的名字,莫说拍不出高价,能否上拍都成问题。

大连万达是国内最早也是最主要炒作吴冠中画作的企业,吴冠中的拍卖行情,很大程度上有大连万达的坐庄推力。用时髦的新词说,万达很给力。

吴冠中对我谈到万达,却并不满意。他说当初万达承诺在世界多个城市巡展,所以他才卖了几十张画给公司,结果只展了有数的两三个城市(此话的时间背景是在2004年4月以前)。

媒体喜欢宣传吴冠中毁自己画作的壮举。成批地、大量地毁画,说明吴冠中作为艺术家追求完美的严肃认真态度,说明他不是一个只想卖画赚钱的画匠,从另一方面解释,也可以说他过一阶段对自己的某些作品的缺点看得更明白了,几乎无法容忍其存在,所以亲手毁掉劣作。对于有理想、有追求的画家来说,探索阶段的不成功作品,当然要毁掉,李可染有一方印章“废画三千”。古今中外,严肃画家都会毁画,悔其少作,吴冠中不是例外,他做了每一个画家都在做的事情,但是在媒体的宣传中,毁画却好像是多么难得的壮举!五、写散文、出书吴冠中热衷于出书,这是他名气的主要来源。他不仅文字著作多,画册画集也很多。网上资料说,吴冠中已出版个人画集五十余种,个人文集有《吴冠中谈艺集》、《吴冠中散文选》、《美丑缘》、《生命的风景》、《吴冠中文集》等十余种。这显然不是全部,因为我手头就有《吴冠中文丛》七卷本、《吴冠中画作诞生记》等多种,最近在书店还见到山东为其出的大套集子。

爱写、能写,写得多,出版得多,他至少出版有一百种图书,其中的文字著作主要是以各种形式排列组合,也就是,大都是基本相同的文章选编。

我没有收集到他有美术研究专著,除了一本《我读石涛画语录》,而这本书,在我手头有的七八种不同作者所写的解读石涛画语录的专著里,除了武断的观点,没有更多引起我注意的东西。

2003年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为他出版了三大本画集,在许化迟先生顺义家里我亲眼看到三卷本《吴冠中画集》的书堆码放在房间里,许化迟先生告诉我他是此书的出资者,这些书也就是库存。

那次在和平画苑,在一张桌上吃饭聊天的有位青年是搞平面设计的,和我说起来,居然是这套画册的美术编辑,也就是他们负责全书的装帧设计排版,他说吴老先生对此书很看重,大热天跑到他的工作室盯版校色,云云,因为三联书店的品牌好,专门要求由三联书店出,给了出版社八十套书(凭记忆是此数,容或有出入,但肯定性质如此)。

这番话,对于美术出版业内人士来说,是非常合情合理的。许化迟先生又告诉我,吴冠中此套画册,需要出版经费二百四十万元,是他来出的,事后吴老先生与夫人一起打车来送了四张画给他。所以,他不吃亏。他讲起此事不无得意的神情,我至今记得很清楚。

事先听到这些话,又眼见了书的库存,所以,我在当面访谈时,便向吴冠中老先生貌似随便而实则有备而来地问了一句,他是否很看重这套画册,还亲自去排版的工作室去电脑上校色?吴冠中当即回答,没这回事!都是他们出版社做的工作。

他很认真的样子。其意若日,此为本版书也。

画家出版画册画集,除了个别的是靠强有力者的人情关系以外,百分之九十九都属于自费出版,这是中国国情,即使是吴冠中也难以例外。但是,吴冠中老先生当着我的面,否认了这个基本事实。这个事实其实无损其形象,但是否认这个事实却不然。

我在2009年出版的《启功说启功》一书写过,以前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为启功出作品集要求他自费,启功不仅同意还写文字对能出版表示谢意,我当时说,这是出版社的耻辱而非启功的耻辱。

自古以来,就有这种前倨后恭的事情,如唐代王播那首著名的诗:上堂已了各西东,惭愧闵黎饭后钟。

二十余年尘扑面,今日始得碧纱笼。

出版社没有经济实力为在世艺术家出版大型画集,这是很值得遗憾的事。但是刻意回避或粉饰这种遗憾,就不够真诚实在了。对着内行实话实说最明智。

我在《大师谈艺录》里的吴冠中访谈录没有触及这一段对话,因为对于在世的老人我素来尊重礼遇,即使有什么分歧或不敢苟同之处,敬而远之可也,犯不着太叫真或者撕破脸。现在我写出来,是因为吴冠中已经作古,他不会为这一不见得与其光辉高大形象相称的细节而影响情绪与健康了。

据报道,2007年,湖南美术出版社出版了《吴冠中全集》。九卷本的《吴冠中全集》是该出版社继《齐白石全集》之后的又一巨制,历时两年编撰,收录了画家不同时期的作品2048件。这种为在世画家出版全集的事情,为国内首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