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那时候您经常去?答:对。有空就去看看他老人家。当时许麟庐办的和平画店就在我们胡同里。许麟庐经常请齐白石去,李苦禅每天在画店里喝酒啊,起霸啊,唱戏啊,所以白石老人很高兴去。画店离我家没几步,于是就顺路来我们家里。当时他还认新凤霞做干女儿,祖光和凤霞和我们同住一处。
问:老人的工笔草虫,画得很生动。
答:对。他还留着,给可染和我都看过。到老了再加两片叶子,加两笔写意花卉,配得很好,慢慢地再出手。早些年他眼睛好,后来眼花了,就不好画工笔了。
问:过去也有人说他九十岁以后的工笔都是儿子帮着画的。
答:不可能吧,九十岁以后他是不会画工笔的。
问:都是过去存的?那他是一个非常有远见的人。
答:也无所谓有远见,因为他爱惜自己的东西啊,所以他藏起来,他知道越到晚年他就越不会画了。
问:但在钱的问题上,都讲他是一个很仔细的人,可您的回忆录又说,晚辈学生去看他他是给车费的。答:对。正如可染说的,车费你不能不收,不收老先生不高兴的!问:可荣宝斋史料有记载,当时他的润格不高,也就一尺两块钱。他怎么还舍得给来的学生付两块钱车费呢?答:我有他的笔单,但现在找不到了,是不高。但这是旧时代的老规矩,长辈就得给晚辈车钱。
问:每个学生去都是这样吗?答:反正我们去他就给过,不是每次都给,过年过节啦,高兴就给。
问:比如说您给他捎了一封家信去。
答:对,他高兴就给。还给了我一张画。他实在有不少钱,都存在银行里。有一次银行倒闭了,他吃了大亏。以后他的钱就藏在墙缝里头,时间久了也不知道哪里去了。关于老人的传说不尽可靠,因为他名声大,就有这些奇奇怪怪的传闻。
问:他晚年搬家,据说是周恩来决定的,但是老人并不情愿搬到新房子。您去新房子看过他吗?答:没有,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住在那里。这事最近有人在《团结报》写了文章,说都怪华君武。老人家搬过去很紧张,闹呀,说关在那里,没自由。当时反右运动,他的家里人吓破了胆,也是丢了摇钱树。后来就又搬回去了。
问:当年有出话剧是以齐白石的儿子上工读学校为题材的,叫《草木神仙》,后来不大有人知道这事了,曹聚仁的书里记了下来。
答:他有个最小的儿子,下学回家,往画案前一坐,说你给钱,不然别想画画!一回两回三回地闹,有一次阳翰笙到他家里去,看到老头儿跪在那里冲着天喊天呀天呀,把阳翰老吓坏了,就叫公安把小子教养了。
问:这也是清官过问了家务事。齐白石自学成才,古诗是一本一本地抄啊。作诗、刻图章都下过死功夫。他也算是师出名门,师从王湘绮。
答:王湘绮对他影响还不大,主要是当时几个乡绅如黎锦熙的父亲等都看重他,认他做朋友,指导他读书。我看他的日记,他是相当地用功啊!问:黎锦熙、胡适之给他编过年谱。
答:还有邓广铭,他们三个人给他合编的。
问:邓广铭是历史学家,黎锦熙是语言学家。我前一阵在旧书店买了一套5O年代的布面精装十卷本《资治通鉴》,花了一千元,扉页打着黎锦熙的章。
答:不贵啊,在哪儿买的?问:在报国寺,周四最热闹,有的时候会有一些整套的旧书,而且好多都有藏书印,卖书的也不知道黎锦熙是谁,可能是有一些老先生人不在了,书散出来了,家里晚辈又认识不到这些书的价值,就这样流向市场。这也是现在挺普遍的、没有办法的事。
答:这种事倒是向来就有的。有时,文化就靠这条渠道来流通。我们仍处于“后文革时代”。
七
有时候我抄卡片抄到晚上十一二点钟、一两点钟/50年代中期以前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候/梁启超他们学问那么好,琉璃厂的书贾们立了大功/我大量地买书是到北京以后/苏东坡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屠格涅夫一个人坐在公园里,看见一只蜥蜴爬过来,就对它说:“我今天很寂寞,你呢?”
问:您做笔记也是50年代开始的吧?答:刚解放的时候,有一次阿英同志到北京来,就到我们栖凤楼的房子来住,能经常见面聊天。鉴于怕糊里糊涂把时间浪费掉,我说我想搞美术史,他说好啊,现在没人搞啊,要抓几个历史上典型画家做试点,由吴道子到八大山人,这是一个方法。由此我想到我的老师为什么抄那些纸条。从那个时候我就积累资料,最初是抄本子,后来改用卡片记材料,一点一点积累。
问:怎么保存呢?装在盒子里?答:对,当时市面上已经有资料卡卖,箱子我是找人做的。有时候我抄卡片抄到晚上十一二点钟、一两点钟,很感兴趣。问:书是自己的还是借来的?答:我下决心搞美术史之后,我同屋的那个朋友盛家伦——音乐界的怪才,住北京久了,和琉璃厂的人熟,每个礼拜有很多琉璃厂的人给他送书,他介绍给我,那些人就顺便给我捎书。
问:主要是些什么书?答:画史、画论、画家的诗文集,还有每一个时代的文人评画的文章——有的是藏画记。比如说明文嘉记严嵩收藏的《钤山赏书画记》、清孙承泽自记所藏的《庚子消夏记》。
问:是目录?答:目录。也有简短的记载。内容很丰富。这些史料我一下子钻进去,觉得很快乐。
问:有一个比喻“就像老鼠掉进米缸里”。
答:所以说20世纪50年代中期以前是我一生最快乐的时候。因为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这个条件。东西便宜,买一个很好的明清抄本也只要十多块钱,所以真是好时代。这使我想到梁启超他们学问那么好,琉璃厂的书贾们立了大功。
问:琉璃厂对中国文化绝对是立了很大的功劳,因为如果没有琉璃厂,当时就不会使那么一大批学者如鱼得水,收集图书资料方便得很,包括鲁迅以及更早的学者,比如翁同毹,《鲁迅日记》、《翁同稣日记》里都记着三天两头跑琉璃厂。现在中国卖旧书的只有潘家园成规模。但新的多,垃圾多。卖书的层次也不一样。民国的书还有一些,线装书很少。
答:潘家园也是奇货可居,很会讨价钱。收书的,卖书的,都不一样了!问:原先是在空地,现在移到一个地方了,档次好一点了,每个摊位有一个铁柜子。有时也能淘到一些好书。
答:对,挑书的一般目的当然也是做材料,但这种材料他们考虑的主要是能不能发表呀,能不能换钱,能不能转卖。
问:也有一些人是选自己喜欢看的书。
答:有的确实是。有的书商还可以把书送到家里去,不过很贵。有一位广州来的女士,她收到一本1950年中央美术学院发给每个人的过节的车马费或者叫交通费领单。
它的价值在于有很多人的亲笔签名,徐悲鸿、李苦禅、叶浅予……每人签个名。
问:我也收过中央美院值班室的电话记录簿呢。
上面内容都是很清楚的。比如某某想从国外调到学院来,哪个领导同意,哪个领导不同意,写得很清楚。
也不贵,八十块钱,那种普通的公文纸,时间、地点都有,这些东西有时候在潘家园偶尔还会冒出来。
答:但真正有价值的一些线装书已经少见了。
问:您后来编美术丛刊,是不是从这批书里选择了一些?答:有啊!问:您自己的收藏是怎么个情况?答:提起来伤心。上海淞沪抗战毁了一批,四川我住的房子都被炸掉,又毁了一批,都毁了,所以我后来一般都不搞什么大收藏。不过朋友的作品我收藏了不少,可也是陆陆续续丢失了。经过好几劫了,最后是抄家。
问:书画方面的图书您还是收藏了不少吧?答:对。有一些书还是当时收的。但我大量地买书是到北京以后。当时我和盛家伦住在一起,有很多琉璃厂的人给他送书,顺便就给我捎书。他收藏的是音乐方面的,我是美术方面的。
问:那时候有一个非常好的传统。旧书店给学者送书上门,还可以先留下来,回头再算账,不中意的不买也行。
答:太好了。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是良风美俗。现在我去三联书店都觉得头晕。
问:当时您住在西观音寺,据说买过半屋子美术方面的书?答:对!那是1950年的事。改朝换代,很多旧物都没人要了,有一个开油坊的小老板,他喜欢美术,收集了好多美术方面的线装书,当时急着要卖出去。他问到盛家伦,盛家伦又告诉我,我就整批买下来,记得当时是四十美金。(笑)问:很便宜了。开油坊的能有这样的雅兴。
答:堆在房间里,半屋子的书。(笑)问:这些书您都看了吧?答:看了。我一下子栽进去,觉得很快乐。
问:您对苏东坡过去也下过一些功夫,在隆福寺买过苏东坡的一套集子。
答:对。缺一册。
问:二十九本。
答:我现在还念念不忘缺掉了一册。
问:那些书还在吗?答:没有了,我最早买过一些珍善本书,一套一套地丢失,现在想起来都心疼。
问:那套苏东坡集子是什么版?答:就是普通版。当时经常翻阅——我觉得苏东坡是中国知识分子的代表人物。
问:林语堂写过一本小说《苏东坡传》,写得非常好,是用英文写的。
答:后来翻成中文了。
问:林语堂当时您有没有接触过?答:见过一面。因为郁达夫、邵洵美的关系。当时我是在梁得所的出版社,匆匆见过一面。
问:林语堂在对外宣传中国文化方面的功劳很大。答:对。
问:林语堂是真正懂中国文化的人,虽然他后来一直在用英文写东西。他还写了一部小说《京华烟云》。
答:郁达夫本来预备给他翻译。因为他们俩交谊较深。
1940年我在新加坡碰见郁达夫,说林语堂给他来信,非常高兴能给他翻译《京华烟云》,已经开始动手翻译了——好像是翻译开了个头,后来达夫的儿子(现在住美国),打算把他爸爸的开头接下去翻译,但后来没有出版,是林语堂的女儿不同意。可台湾和大陆,似乎都已有中译本。
同一年我经过新加坡,郁达夫送给我一个条幅,其后我从新加坡到香港,交给我的朋友黄般若,托他给我裱,结果他忘了,去年他的儿子才寄还给我,已经相隔六十二年了。问:您的《画坛师友录》我仔细读过两三遍呢,我写过一篇评论《艺术界永远由圈子组成》,在《中国书画》第二期发表了。
答:《画坛师友录》那本书当时是台湾一家出版社先出版的,后来北京三联书店又买版权。《画坛师友录》之外,三联最近那本《艺林一枝》据说曾在畅销书榜上。
问:《画坛师友录》里面的内容,如那篇讲齐白石的,我认为可以和几个著名中篇回忆录相提并论,像郁达夫和萧红回忆鲁迅,高尔基回忆托尔斯泰的名篇,具备那种生动、传神。
答:小的时候印象最深的是高尔基写他的几个朋友,屠格涅夫一个人坐在公园里,看见一只蜥蜴爬过来,就对它说:“我今天很寂寞,你呢?”(笑)问:我还注意到一个现象,您虽然是广东人,可是和岭南画派好像来往并不多。-答:因为我离开广东时间长。岭南画派的黎雄才,每年政协开会在一起,常相聚。关山月不常在一起,来往不多。
八
有人千方百计争当某一个协会的主席/这样坑害很多年轻画家/我们远远没有认识“文革”对中国今后的影响/报刊与书画关系很密切/现在这些现象,都是“文革”造成的/做人应该有个原则,尤其是搞艺术的/齐白石、黄宾虹这批艺术大师是从清末培养出来的,不是民国也不是解放后/(《中国古代服饰研究》大部分是凭记忆重新写出来的/我看不是劳动创造艺术/不通古文,中国文化的门开不了/从这类人身上,我们看到了中国文化的危机/东西方都有自己珍贵的文化,不能夜郎自大
问:今天看您那本《画坛师友录》会觉得恍若隔世。
答:就好比读《东京梦华录》或《梦梁录》?问:就是这么一个意思,经过几场浩劫,回过头来再看过去的那些往事,是多么的……我总觉得现在还好,因为有像您这样的一批老先生健在,就像是酵母与火种。我觉得在文化风气和文人品格、艺术修养上来提高整个书画界的水平,其实还是来得及的。因为有些老先生还在走的路,对后人会有些启发。
答:我看过时下的一些画展,还是很有成就的。20世纪80年代以后成长起来的年轻人,不少是比较用功和很有头脑的,基础还是可以的。
问:问题是现在社会诱惑很多,什么名啊利啊,方方面面的。
答:我从澳洲回来听说好多有关这方面的事,有人千方百计争当某一个协会的主席,拿到头衔就了不起,几个人一起,最好里面有个主席什么的,到一个什么县,出门一趟,能装大包钞票回来,这叫“走穴”。
问:变成一种商业买卖了。其实中国书画我认为骨子里是西方所谓“为艺术而艺术”的东西,纯艺术。比如说赵佶,我认为他除了画画以外,没有任何目的。
答:他当皇帝,什么都有了。他只是喜欢这门艺术。
问:现在其实很多人把书画艺术当成了赚钱的途径。
一旦如此,他就再也回不了头了,乐此不疲,反而觉得这样很好。不能够沉下心来读一读书,学一点什么东西,从生活中体验美。
答:现在很多传闻真是可怕,地方上有的人组织几个北京的画家,包宾馆住,然后画画,讲好画多少画,给多少钱。
问:这是一种批发贸易,其实对艺术的本身破坏力极大。答:这样坑害很多年轻画家。我在韩国遇见一个协会的秘书长,说他花一千万元买的房子,吓了我一跳,一千万!问:这种现象还不少!书画界的风气越来越坏,很多人没底线,可是也能混得人模狗样。年轻一代有的挺好的苗子就毁了。因为他觉得这样挺好,钱来得容易,得到虚名实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