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艺术黄苗子说黄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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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黄苗子说(4)

问:应该还有材料。那个书后来又补充材料了吗?答:当时没有啊,运动一次又一次地来,哪有可能顾这个?一直摆在那儿。

问:在北京“二流堂”时代是不是您在美术研究上真正学习或叫深造的时期呢?答:不是,主要是反右,被划了右派后,谁都不敢见,谁也不来找我。当时我跟王世襄住在一起,他也整理他的毕业论文《中国画论》。他的藏书比我多,后来我也没去看,因为书都在那里捆着。当时还有启功先生,经常来我们家,我也去小乘巷、芳嘉园。我经常写完一篇札记之后偷偷地请他看。启老的《诗文声律论稿》第九稿交给我,当然我提不出什么意见,现在这本原稿还在我这儿。问:他当时为什么没要回去呢?答:那会儿,第十稿已经又亲手抄出来了。他真是用功,一笔一画,全部用小楷。

问:启功先生的学问还是挺好的。

答:真了不起!我确实是佩服,佩服他和王世襄两位。

问:他的记忆力也非常好。

答:对。王世襄也是。王世襄治学问十分用功。你别看他讲蝈蝈、讲鸽子,这都是真功夫。

问:王世襄老先生我们以前向他请教过。他曾特意给我打电话提出来让我办的《中国书画》先介绍您。您当时从栖凤楼搬到芳嘉园实际上是做他的房客?答:对。我们在栖凤楼的时候,突然有一个晚上,围庆节前后吧,他穿一件蓝呢长袍跑来,那是旧俄国的贵族做衣服的高级呢料,他拿来剪裁了,钉上铜扣子。(笑)我一看,他跑来怎么回事?他坐了一会儿,说的都是运动啊,反右啊,他被划为右派了,他被划右派我也不知道。他说他的那东屋,以前有一个印尼大使馆的翻译官之类的人住在里头,现在不租给他们了,空出来,问我愿意搬过来住吗?我说,我愿意。

问:您过去住几间房?答:在东屋。客厅很大,两个卧室,连厨房、厕所都算起来有七间。

问:房租也是要交的吧。收多少钱?答:我给他也不要,我都是硬塞给他——那时候是十几块钱到三十块钱。

问:相当于“二流堂”解散了,但芳嘉园那边又成了一个“小沙龙”。

答:“小沙龙”,郭老也来过好几趟。

问:郭老也去,他为什么去呢?答:郁风是郁达夫的侄女。当时他们三个人一起从上海到广州办《救亡日报》,郭挂名任社长,后来从广州到武汉当政治部三厅厅长。他和达夫的感情不是一般的,是非常好的朋友。问:1957年前后,郭沫若没有受什么影响,他来看您有没有什么顾忌?答:他没受影响,也没有什么顾忌。后来我从秦城出来,他也来看过我。他挺念旧,他跟达夫感情不一般。

问:如果郁达夫能活到新中国成立后,会如何?答:郁达夫和他谁也保不了谁!郁达夫和鲁迅要是活到后来,都得住监狱,至少得划右派。(笑)问:好像沈从文也是经常去?答:对。沈从文也常去。刚刚解放我和郁风就去看他,因为达夫先生的关系,后来一直来往密切。

在革大我是先进去,他后进去。我们住得也近。我儿子印象最深的是沈老有一次到我家,我不在,他当时还是个初中生,沈老拿一个绣片之类的东西给我儿子看——“美呀!真美呀!”我儿子到现在,才领悟到沈先生对文化、对青年的深切感情。

问:沈从文晚年主要是研究服饰。

答:对。但他曾向我说起他还有一系列的研究课题。问:沈从文做学问的路数是外人学不来的。

答:对。他做学问的方法很特别。我们去看他,他办公的地方很大,有张床,白天、晚上都在那里,从家里带点儿吃的,就在那里杲一天。墙上贴的全是他的材料,然后就把这些材料调来调去地整理,书全铺在床上。郁风就问他怎么睡觉,他说把资料往床边一堆,第二天又重新摊出来。

问:这和他过去写小说不是一个办法。沈从文应该说是一个文化上的悲剧人物。

答:非常悲剧。他文学上有非凡才华,却没办法再施展。

问:硬是把他逼到古董堆里去了。但为什么那么极端呢?居然封笔再不搞文学。我觉得他也可以写一点……答:江青不会放过他的,在青岛的时候他教过江青。同时还有别人,丁玲不会放过他,他们也不会放过他,所以他只好挤在那个“犄角”。

问:他们的恩怨不应该到这样极端的程度吧?答:丁玲的心胸很狭隘。沈从文怕得不得了,一向是小心谨慎的。沈先生有一次托我带一篇稿子到香港发表,后来还多次改,改了有四五遍,写信、打电报,就怕惹麻烦。刚解放丁玲去看他就吓着他了,另外还有一个什么人,是大官,也吓着他了。

问:就没人为他说话?文人该惺惺相惜的。

答:后来夏公说了公道话。他说,我们不是提倡乡土文学吗?说乡土文学终不会有第二个沈从文吧。那这么一位小说家,我们能把他扔在一边?问:就是说连一个沈从文都容不下,这是不可思议的。答:是啊。他在西南联大就没有参加进步的活动,但是也没有反对呀。林同济在西南联大是反对共产党的,办了一本杂志,后来他到了上海。

问:按说沈从文也不是那种政治倾向很明显或者是怎么样,他一直在大学教书嘛!也没有卷到政治里面去。上个世纪五六十年代您当美术编辑,应该说也有自己的一些体会吧?当时您是想把它当终身事业来做?答:对。我计划中的《中国美术论著丛刊》确实是打算出七百种以上的,比黄宾虹的《美术丛书》收罗更广。后来一个运动、两个运动……什么都办不成,就出了几本。

问:总共出了几本?答:我经手的大概是五本。后来20世纪80年代我在澳洲时,他们寄来两本,都是经我整理过的。

问:当时署名,您就在后面了?《寺塔记》是两个人合编的?答:那是因为我当时是右派,得找一个党员当主编,那人很好,老老实实的。我进去之前,邵宇就对我不满了。他让我写文章批评这个人那个,我也不愿意写。

问:那您收的那批书在后来您编《中国美术论著丛刊》时,是否有从里面选出来的呢?答:有。我把这些书作为基础,同时再加上别的。计划很大,领导后来看到我的古代美术丛书计划,就感兴趣了,也支持我的做法,因为他想借这套丛书把人美的品牌做出来,所以很支持我的。但后来运动来了,就都完蛋了。因为我搞这个东西都是经眼看过的,北京图书馆的善本目录我抄下来,后来又跑到江浙好几个大图书馆看书。而且白天看书晚上回旅馆做笔记,把抄下来的草稿做整理。那时的笔记我现在还保存着呢。

问:都去什么地方了呢?答:南京图书馆、浙江图书馆、上海图书馆……好几个大图书馆,还有私人藏书,都一个个抄过。我在徐家汇的天主教图书馆,翻出清末有关怎么教学生画圣母像的记录,这些学生全都穷得不得了,有孤儿,有南市缝穷的家庭子弟,每个月给他们三块钱。培养他们画宗教画像,从绘画基础开始,后来出了几位画家,其中就包括徐咏清。

问:您计划编的《中国美术论著丛刊》这套书如果出全了是不得了的。

答:是。前言、序多数是我写的。《法书要录》当时是请上海复旦大学的范祥雍教授做头一校,书里有一百多封王羲之的书信,有些旬读他也搞不了,我又请启功教授重校,一个礼拜就搞出来了。现在这个标点本的《法书要录》是最完善的了。校对都是启老做的,真不容易啊。

问:您的书里面也讲到,说当时都三校好了,准备发排了,拿去让启老过目,他当时就又指出不少问题来?答:有好多东西,到现在断开也不见得能理解。

因为当时的玩笑话、土语、流行话、暗语,我们现在不了解。就像现在年轻人看鲁迅的文章就对有些东西不理解。我就请教启老,启老他就拿回去看,一个礼拜就给我断出来——真是没有人能相比。启老很谦虚,把自己的斋名叫“浮光掠影楼”。我说你这个“浮光掠影楼”应该给我用。(笑)我经常公开地讲,你不要从表面上看启功的字,也许你很不喜欢他,甚至说是台阁体,但应该承认启功这种书法的学问、功夫别人根本没有。

问:就书学的学问来说,他博大精深。按说他没上多少学,跟您是同等学历,初中毕业。(笑)答:哈哈。他遇到了名师。现代书法界,一个沈尹默先生,一个启功先生,无论在书法理论的整理推广方面,还是在书法学问功力方面都是承前启后的。

问:后人是可望而不可即的。

答:沈尹默的字有时候让人觉得太像王羲之了。但你要从书法学问上讲,他是了不得的。我老是说启老很可惜,大家都把他捧成一个书法家,其实他是一个真真正正的学问家。他的脑子不得了!问:是学者。他是从书法得名的,一般人提起来说启功是写字的,画也不错。但真正了不起的地方还是学问。启功的字书卷气很浓,而且带有很重的皇城根的味道。

答:对。你做了启功访谈没有?问:明天我去见启老,他前一段身体不好。

答:现在也还是不好,他的腿。要抓紧。

问:我有一种很强烈的紧迫感,时不我待。

《美术论著丛书》之外,20世纪30年代您还编了什么书?答:我到上海找了几个人,有黄宾虹的学生,吴昌硕的儿子,替我收集文集,全都抄下来了,存在美术出版社的资料室,后来的编辑还拿出来出过一两本书,有一本《吴昌硕论画》就是从我那些资料里出来的。还有瞿兑之,他很穷,潘伯鹰介绍我给他找一个工作,我请他把《苏东坡集》的书画资料摘出来整理一下。

问:这本书出了吗?答:没有出,他给我编好了。瞿兑之他当过汉奸,但学问很好,也给中华书局标点过书。他跟齐白石是好朋友,他们是湖南帮。晚年比较潦倒,住在上海。

问:钱给他了吗?答:给了。给了他五六百元钱,在当时很好了。他答应给我编几本大的集子。

问:这个工作要说好做也好做,但也还是需要水平的。答:对。当年齐燕铭同志是我的上级,对我完全和朋友一样,他给我一个建议,他说,在各种地方志里头你把画家一个个录出来,就可以补充大量的美术史资料了。

问:对,从地方志中把画家史料集中起来,是一个庞大的工作。

答:而且是很有用的。其他如天文、气象、医学各方面一一分类,东西就出来了。

问:这个事情如果做成了,对中国的书画史料整理研究可以说是功德无量。

答:齐燕铭还建议我做一件事:把历代所有的食谱、菜单整理出来。

问:过去文人都喜欢写这种东西。

答:对。记得《唐代丛书》里,就有唐朝人写的《食谱》。不过,上海图书馆的老馆长顾廷龙,说这套丛书有假的。问:我那天看苏东坡的集子,苏东坡儿子做了一种吃的,吃着觉得挺好,苏东坡就写了首诗,然后就把这个吃的命名为“东坡某某”。古代文人食谱可能都是这样,菜是厨子做的,也许是太太、姨太太做的,但是写成菜谱就成他的了,因为是他写的。这个东西要是做起来,也是很有意思的。

答:名人食谱,很有意思。讲中国文化应当从这方面着眼,中国的食文化是世界有名的。齐燕铭很可惜,他一从政,很多想法就没法实现了,他学问很大,他是吴承仕的学生,是吴承仕最得意的学生!他书法很好,他们三个人,潘伯鹰写楷书写得好,吴兆璜写隶书写得非常好,他写篆书写得好,他跟寿石工学刻印章。一当官,他就没时间了。

问:《世说新语》有句话,“一行作吏,此事便废。”答:沈从文那本服装史,就是齐燕铭一手促成的,周恩来有这个想法,齐燕铭跟他谈了一次,沈从文很感动。

齐白石作画非常之勤,天天画,不停地画/九十岁以后他是不会画工笔的/旧时代的老规矩,他是长辈就得给晚辈车钱/老人家搬过去很紧张,闹呀,说关在那里,没自由/老头儿跪在那里冲着天喊天呀天呀/我们仍处于“后文革时代”

问:您跟齐白石有来往。

答:齐白石是解放前到南京,那时候我有个画家朋友叫周多,是湖南人,他认得齐白石,把他带到我家里,我请他老人家吃中饭。

问:据说齐白石那次去南京是有点受骗?答:对,是张道藩把他拉去的。

为什么把齐白石拉去呢?张道藩老想当南京市长,但没到手,就发牢骚,辞职不干。他讲以后不过问政治了,要搞艺术啦。当时举行拜师会,拜白石老人为师。那个拜老师的会我参加了,还有常书鸿他们也在。

问:来到了北京就自然而然跟他交往多了。

答:来到了北京以后就常跟叶浅予、李可染一起去看他。

问:据说有一次赶上给老先生捎了一封信,老先生特别高兴。

答:对。当时他拿出一叠自己收藏的画,要我自选一幅相赠,我选了一幅《虾》,他提笔写:“八十七岁之白石老人,久客京华,梦也思家,时值苗子弟为予送亲人书笔,此谢之。”我感动、惭愧、愉悦之情,一时无从表达。

问:他怎么会有那么多的自存画呢?答:一大捆放在那儿。齐白石作画非常之勤,天天画,不停地画,除了卖掉的,他还有很多画。当时还有一个传说,说他家的墙后面砖头被挖开,他的大柜子被挖了一个洞,一伸手画就被拿走了。

问:对这些事,老先生晚年也是防不胜防。齐白石到晚年好像是一个人住?答:有一个护士。最初是老郭,解放后没多久就辞去了。

后来有人介绍一个年轻的姓孙的来,很漂亮的,据说把他的钱偷了。

问:据说黄金被偷了?答:后来请了一个姓高的中年护士,胖胖的,一直侍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