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死地抱着她,几乎咬牙切齿:“程兰绮,你不许死,不准死!你若果真这么死了,你阿爹阿娘也不会原谅你的懦弱,还有你尚在襁褓的小弟,你能这个样子去见他们吗?!”
程兰绮心中一凛,在众人脚步杂沓和他仿佛诅咒的低喃声中,渐渐有了些神智。
是啊,她真是糊涂了,她不能因为疲倦和恐惧就放弃啊。
“我不死,不死。我就算死……”她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
将生命承担不起的难过,放手给我
百乐门的包房里,程兰绮坐在单墨身边。不多说话,只是笑意盈盈,十足的淑媛气质。
自那次死里逃生后,程兰绮仿佛换了个人,对单墨温柔体贴,总是笑脸相对,更是随他出入各种场合。单墨似乎不太喜欢她过分抛头露面,不过留她在家,到底不甚安心,也就让她跟着。
旁人看在眼里,一对璧人,倒多是羡慕不已。
这天又是个生意上的饭局,待吃饱喝足回家时,已是小半夜。
一进屋,才发现气氛不对。客厅里,邝玉霆坐在沙发上,一群帮里兄弟分别站在他身后沙发的两边,个个神情都很是严峻。
邝五看见单墨和程兰绮,眼光在程兰绮脸上扫了两下,眸光暗了下去。
他招呼单墨:“老七,过来五哥给你看个东西。”
单墨走过去,接过他手上的纸条一看,脸色丕变,看向邝玉霆。
邝五对他挥挥手,自点了根烟:“你十五岁开始跟着我,我还不了解你吗?我信你,只是,你身边这些人,是不是也个个信得”
写信通知帮里的对头,帮中交易的地点,字迹和落款还全是单墨的,这样的事,也只有身边人才做得到。
邝玉霆站起身来,往单墨背后慢慢走去:“这个人,用写信,不用电话,对方小弟被擒获时,身上被搜出这可以叫做机密的条子,老七你不觉得是内贼外通,想要陷害你吗?”
单墨听见哒的一声,好似手枪上膛的声音,倏然转身,便看见邝五已用枪,顶着程兰绮的脑袋。
“你们的恩怨,我也听陆雨说了。这样的女人,留不得。”
单墨身影矫捷,片刻间已闪至邝玉霆面前,他没有太多动作,只轻声说:“五哥,你若是要她的命,也简单……”然后他伸出两指轻轻擒住那枪头,缓缓移到自己的头上。
“你杀了我,她的命,你可以随便拿去。”
十五岁时,单墨单枪匹马,使计挑了一个土匪窝。被人拉去警察厅,刚好遇见了邝五。那时他便被这个单薄少年眼底的神气吸引,知道他必定是个可造之材,便托人说项,另外找人顶了罪。
那种眼神,便是眼前这样,坚定,无畏,目空一切。
邝玉霆咬了咬牙,收了枪:“老七,你不要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帮里的兄弟畏你敬你,不要让大家寒了心。”
单墨眼神沉敛,慢慢屈膝,竟是跪在当场。所有人莫不是一惊。
“我会对兄弟有个交代,五哥放心。”
邝玉霆见他如此,也不好再说什么,只长叹一口气,带了人离开。
单墨缓缓起身,看向身旁的程兰绮:“有什么事,直接找我,不要影响帮中的事情。不然总有一天,我也保不了你。”
程兰绮抿了抿唇,才发现喉咙有些干涩:“就像你牵连程家那么多无辜一样,谁给他们一个交代?”
单墨不再说话,好似异常疲倦,闭了闭眼回头走向楼梯。
程兰绮脚步慢慢走到沙发上坐下,脸渐渐埋进手心里。为什么,他要如此对她。若他凶狠一点残酷一点,她的心也不会如此煎熬。
更不会一再因为他,而……心生异动。
突然,程兰绮感觉厅里有人,抬头一看,站在楼梯拐角处的,竟是香芷。
香芷被单墨安排到纺织厂做女工,她已好久没看见过她。
程兰绮对她微笑着,等她走过来。
香芷走过来,却是直直地跪倒她的面前,一边泣不成声起来:“小姐,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瞒你……”
或者爱情更像落叶,看似飞翔却在坠落
那天早上醒来,一出门,便看见程兰绮站在他门口。她着了一身软缎粉底银花的旗袍,对他轻轻笑着,那笑,竟像是从心底缓缓流出来,夺人心魂。
她邀他去放风筝。
那是那年他在她家养伤时玩的玩意儿,他犹记得那年她灿烂的笑靥和毫不设防的眼神。
那一整天,程兰绮好像回到了遥远的童年,变回那个无忧无虑的女孩,和他放风筝,逛街,吃饭,活泼泼地,言笑晏晏。
单墨不知道她打的什么主意,只是觉得,能看见这样的她,眼前便是个陷阱,那也没甚关系。
她却毫无其他动静。直到回到家。他们的房间都在二楼,她和他说拜拜,然后走向门口,开门时又回头来看他:“不然进来坐坐?”
她笑得那样好,那样美,娇俏可人,好似沉浸在爱河里的幸福小女子。
单墨没有回答,只是静静看着她:“你确定?”
程兰绮吐吐舌头,俏皮一笑:“开玩笑呢。”然后急急开了门,推门进去。
捂着微烫的脸颊,程兰绮靠着门,良久没有动作。
渐渐,那眼底的俏丽羞赧一点点沉了底,一些悲哀浮上来,然后染上锐利的锋芒,手心也紧紧蜷在了一起。
早上起床她拨了个电话,一切应该已经安排妥当。
明天,就等明天了。
像一朵焰火燃尽,只留一地冰冷
第二天,程兰绮说想去骑马,单墨答应了。
因为是帮中的马场,所以他们没有带多余的人。两人骑了马,在郊野间的草地上纵情驰骋起来。
她的马术是阿爹也赞过的,所以两人不知疲累,仿佛天涯眼前,只有两人两马,一起狂奔,可以就这样一直驰到天荒地老。
程兰绮却突然勒马停住。单墨也很快停下来,跟着她下了马,以为她不舒服,正要过去看看她,却突然僵立在原地。
离他不过几步远,站着一个男人。他拿着枪,满脸得意地看着他:“单七,你也有今天。”
单墨不去看他,只回头看向程兰绮。她沉了眉眼,也看着他,手里直直指着他的,是他送给她的那把小巧的贝雷塔。
“兰儿。”他第一次叫她,却好似这个昵称已经在他心里被喊过千百遍,“不要信他。”
程兰绮摇摇头,不想听下去,只是声音里好似无限悲哀:“对不起,单墨。”
然后便是一阵混乱,几声枪响,天地复又归于平静。
他胸口一个枪眼,额头上还有一个。许良辰死不瞑目,只死死地看着那个面对他的女人,在关键一刻,她挡在了单墨的面前,和抽枪而出的单墨,一人给了他致命一击。
原来,要他一人前来,手刃单墨只是个幌子,今天真正的目标,是他啊。
看着许良辰终于直直倒下,程兰绮好似松了一口气,这才发觉了痛,缓缓软倒下去,落进身后那个温暖的怀抱。
单墨给她紧紧捂着胸口的伤口,要抱她上马,她却用力抓着他的手,甜甜叫了他一声:“单子哥。”那是当年他在她家时,她叫他的称呼。
单墨只觉得心疼得要裂开,比在竹林小屋看见她衣衫不整昏迷时还犹胜几分,好像就要这样长痛不息,他声音哽咽,叫她:“兰儿。”
她清甜笑着:“我知道了,程家的一切都和你无关。”
那晚,香芷已经将一切告诉了她。
那一切的罪魁祸首,是许良辰。他当日见到程兰绮,惊为天人,立时便向程老爷提亲,因为程兰绮不愿,程老爷便婉拒了他。他不死心,多次上门求亲,却一次次铩羽而归。
最终他恼羞成怒,明要不成,他便暗夺。刚好那时他身为两省大帅的叔叔急需军资,便向他叔叔要了一队军,扮成土匪,抄了程家。
而最后在竹林里,他也终于得到他梦寐以求的程兰绮。他想把她带回府去,却被随后赶到的单墨以报警威胁,让他作罢。
那时许良辰的屈服也只是权宜之计,两个人都是单枪匹马,他的兵马被他赶去两里地之外,单墨的人还没赶来。
单打独斗,他决不是单墨的对手。于是灰溜溜离开。
那之后,他却听说程兰绮成了单墨的人,被带到了上海,便又在心里生了希望。却没想到再一次被单墨破坏。
而后,他却接到程兰绮打来的电话,要他一起和他对付单墨,他求之不得,却没想到终于送了自己的命。
程兰绮的脸渐渐白下去,眼睛却亮起来:“单子哥,谢谢你。”那时他怕她寻短见,也怕她知道真正仇人后,一时冲动,以卵击石,便一应担下她对他的仇恨,只希望她能勇敢努力活下去。
单墨轻抚着她的脸颊:“还差一点,还差一点而已,为什么不能再等等呢?”
他在许良辰那边的布局已渐渐生了效果,碍着军阀的势力,他不能和他硬碰硬,可那不代表他没有办法啊。为什么,在他快要帮她报仇的时候,她却傻傻地选择了玉石俱焚呢?
那时等着把帮里事务整顿好才去她家提亲已是迟了一步,为什么到了最后他还是赶不上她的脚步。
她已没有力气回答他,眼睫渐渐合拢,像飞累的蝴蝶一样,敛了翅膀。
他将她紧紧抱在怀里,却挽不住她慢慢流失的生命力。
那年初遇时,他就觉得,她像焰火一样明艳绚烂,看在眼里,艳光四射,若是去抓,便会被烙下灼热的伤痕。
而今,焰火渐熄,那烙印却深深留了下来。
一生一世。顽固,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