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大学生GE阅读(第3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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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取经的意义——细读《西游记》之一(1)

王德岩

由于一直把《西游记》与历史上玄奘法师的故事进行想象的重叠,很少有人觉得有必要对于《西游记》中取经的意义进行一番追索。西行就是为了求法,这有什么好问的。但是任何牵涉无数人的伟大功业,其动因和意义都是十分复杂的。回到《西游记》本身,如果我们对于取经的前因后果做细致的考察,取经的意义就不像一开始看上去那么简单了。《西游记》中的取经故事,不是一个伟大的佛教圣徒为了求得佛法的真谛而西行舍身求法那么简单,而是一项牵涉各方利益、搅动力量版图的复杂的事业。它就像一个摩尼宝珠,书中的每一方都会在其中照影,每转动一下,都会显示出不同的图景。

一、取经跟谁相关?

“取经”一词是从接受的一方来说的,它的接受者是以大唐为代表的南赡部洲众生,其代表者就是唐太宗,它的执行者是唐僧为首的师徒四人加上白龙马。但是取经不是一个单向的行为,而是双向的,它的另一个方向是“传经者”。要传的经出自佛祖如来,传经的执行者是观世音菩萨。所以,取经一事完整的描述应该是西天—如来—菩萨→三藏—太宗—大唐。

还有什么力量与传经—取经这个事业相关呢?西游记中有三个大的势力集团:天庭世界,其力量核心是玉帝;西天佛国世界,其力量核心是如来;人间世界,其力量核心是皇帝和国王。天庭世界基本由道教神仙体系组成,它是西游记中的正统世界。虽然《西游记》中提到很多佛教的事,但是很多学者还是认为它是一部道教小说。一来小说中包含了很多道教特别是全真教的修炼方式、术语和象征,二来小说世界的基本结构是道教而不是佛教。佛教不占据正统而远在西天,即便在被求助受尊重时也还只是客卿的身份。如果说后两个世界是传经—取经的相关方,那么天庭世界与它是什么关系呢?

从《西游记》中的描写来看,天庭也是这一事业的受益者,至少天庭认为它是这一事业的受益者,在整个的取经过程中,天庭对于此一事业的达成是愿意帮忙、积极合作的。这或许是因为它替天庭去掉了一块很大的心病,那就是曾经大闹天宫,想“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的孙悟空。取经事业给了孙悟空一个专注投入的目标,使他无暇他顾,同时也缓和了悟空与天庭的矛盾,因为他一路上降妖除魔要经常得到玉帝和天庭的帮助。天上众神仙听说孙悟空已经加入取经队伍,都是长出一口气。所以天庭世界对于传经—取经事业是“乐观其成”,但却又与己无关,没有更深地介入取经事业之中。对于取经—传经事业,天庭世界只是一个旁观者与帮忙者。下面我们将说明,这种态度是一种迟钝和浅见的表现。

二、谁是取经的主导者

回到传经—取经的基本结构中,这一结构的两端,哪一端是主导者呢?从一般的理解来看,大家把《西游记》的故事直接说成是“西天取经”,取经确定无疑是主导的一端。在大家的一般想象中,是大唐有了需要,三藏法师发下愿,历尽十四载九九八十一难,终于为东土取回真经。而西天是被求经的一方,于传经事虽然义不容辞,但并不是十分情愿,所谓“经不可以轻传”,最后还是由阿傩、迦叶勒索了唐僧一个紫金钵的“人事”才罢。

但是细读一下《西游记》就会发现,对于取经一方面,取经的意义并不像看上去那么清晰明了。而传经一方面,也不并不是那么被动和不情愿,实际的情形恰恰相反。

从大唐一方来说,取经的缘由是十分含糊偶然的。唐太宗失信于泾河老龙,被老龙在地府中告了状,拘到了阎罗处受审。幸亏魏征事先疏通了关系,崔判官为他改了阳寿,又带他游历了地狱。十八层地狱每一层都很可怕,但恐怕令唐太宗最怕的就是枉死城中“六十四处烟尘的草寇,七十二处叛贼的魂灵”,以及他的兄弟们挡住道路向他索命,他答应做一场“水陆大会”超度那些冤魂方才脱身。

还阳之后,太宗记得前言,建水陆大会超度冤魂,选高僧来主持水陆大会,这才引出玄奘法师登场。玄奘法师主持法会时,观音现身,说他只会讲小乘不会讲大乘,引得玄奘和太宗都对大乘起了向往之心,这才有了取经之议。

而且从义理上来说,观音所指大乘小乘,似也无甚差别。她对玄奘说:“你这小乘佛法,度不得亡者超升,只可浑俗和光而已;我有大乘佛法三藏,能超亡者升天,能度难人脱苦,能修无量寿身,能作无来无去。”对太宗说:“你那法师讲的是小乘佛法,度不得亡者升天。我有大乘佛法三藏,可以度亡脱苦,寿身无坏。”后来特意加上一句:“能解百冤之结,能消无妄之灾。”在她飘然而去时,又留下几句颂,颂中提到:“此经回上国,能超鬼出群。若有肯去者,求正果金身。”(《西游记》第11回)观音把小乘何以不对、大乘何以好说得十分含糊,只是摸准了太宗的需求而下言,似乎佛法的核心就放到了超度冤魂上,至于更进一步寿身不坏,就更不是佛教的追求,而是道教的鹄的了。所以从大唐一方来讲,取经的意义不过是为了更好地超度曾死于唐太宗手下地府中的冤魂罢了。相比于这么复杂的一个事业,这个缘由不是太具体了吗?

上引观音颂中只用四句话,就把太宗和玄奘二方的动机说清楚了。太宗要超度鬼魂,“解百冤之结,消无妄之灾”;玄奘则可以“求正果金身”。玄奘取经的动机无非三个,一是受大唐及唐王委派,这是他的官方职责,因为他是大唐众僧的领袖,“左僧纲,右僧纲,天下大阐都僧纲”;二是他个人能够成就功德,得“正果金身”;三是可以满足自己佛法上的求知欲。当菩萨指责他不会谈大乘时,“玄奘闻言,心中大喜,翻身跳下台来,对菩萨起手道……”可见他对于大乘佛法有自己知识上的好奇和追求。但是在后文取经途中,玄奘最看重的还是第一个动机,经常为自己无法按时取回真经,完成唐王的嘱托而垂泪着急。由于大唐的取经缘由如此偶然,玄奘法师的取经的意义基础也就显得不那么坚实了。与历史上玄奘法师舍身求法的伟大精神相比,《西游记》小说中实际上弱化了玄奘取经的意义。

三藏法师是如此,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小白龙也不例外。取经对他们的意义无非两个,一是脱苦,二是得正果。这其中恐怕脱苦的意味还更重。孙悟空因为倒反天庭,被压在五行山五百年;沙和尚因为在蟠桃会上失手打碎了玻璃盏,被打了八百下,贬下界来,七日一次,将飞剑来穿胸胁百余下方回;猪八戒是因为带酒戏弄嫦娥,被打了两千锤,贬下凡间,错投在母猪胎里;小白龙是因为纵火烧了殿上明珠,被父亲上天庭告了忤逆,吊在空中,打了三百下,且要被诛杀。脱去这些苦恼,是他们愿意加入取经队伍的第一动机,然后才是通过取经来取得正果。

由此看来,在这样一个事业中,取经一端并不像初看上去那么主动,取经一方各人的动机也不像表面上那么明确和单纯。取经者并不是这一事业的主导者。

继续对西游记的文本细加分析,我们就会发现,传经—取经是一个由如来—菩萨为代表的佛国一方主导的事业。这个事业的动因,由西天发起;其目的,由西天设定;其人员,皆由西天一方事先安排好;取经的行程路线,也是由西天一方一手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