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大学生GE阅读(第3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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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下乡记:学勤(1)

(外两则)

尤泽勇

学勤,是自小在上海的邻居,一起长大的朋友。前些年他给《南方人物周刊》开专栏写了一系列“人物”,有一篇写到我,标题是《总角之交》总角之交是旧时说法,儿童把头发梳成小髻,叫总角;总角之交指童年就是很好的朋友。文章标题有点文,但很切实。

将不是农民的学勤写入《下乡记》,因其对我的下乡生活影响很大。下乡时有两个伙伴陪我同行,其一就是学勤。他低我两届,即将分配,何去何从正犹豫不决,随我下乡是实地考察。他在老家有舅舅,回来也是具备条件的。因我先他回乡,他很在意我的看法。从尚保存的信件可以看到当时我的看法很空洞、模棱两可:“没有正确的认识,到边疆则是为名誉,回家乡则是图安逸。”这让他更加无所适从。不过第二年5月他赴兰考插队,没有回老家,走了一条与我不同的路。在去兰考的火车上,写了首《到兰考》的七律诗寄给我,那张明信片保存至今:“慷慨离合今日是,壮歌唱我明白程。书记目中上征途,大步迎来天章魂。休去倚楼学多情,老实巴结主义真。旌挥至仍高与风,旗下自有旗下人!”书记指焦裕禄;天章是刘天章,一个在兰考牺牲的红卫兵。万丈豪情,溢透纸背。

春节探亲相聚,见面有说不完的话题,常常在冬夜的小屋中深谈到下半夜,引起大人的好奇。学勤母亲戏言两个男孩怎么像谈恋爱?更多时候是晚间在清冷少人的马路上边走边谈。话题大而无当,却不失真诚热情,事关人类、命运,很少涉及自身的插队困境。临别前都觉得有必要将谈论内容整理出来。于是,确定若干题目,两人分工,分别撰稿,邮寄交换,互相修改,最后定稿誊清。并将这尚未出世的文稿起名为《走谈纪要》。既是反映了边“走”边“谈”这一实情,也显然受到当时红极一时的某些“座谈纪要”的影响。

起初还顺利,双方都按分工将自己的题目写出初稿,邮寄给对方再作修改;后来稿子都到了我的手上,时值四夏大忙,人累得够呛,有时走路都能睡着,还能顾上“走谈”?周围环境也实在没有“走谈”的氛围,很难想象一个整天扛扁担、大锹的人,脑子里居然在酝酿《走谈纪要》!虽然学勤来信必催,我却只有违约,将《走谈纪要》暂时搁置,搁置在卧床上面用芦菲搭成的顶棚上。待我再想起时,已被老鼠的牙齿咬得残缺不全。我满怀内疚地给朋友去信,说《走谈纪要》被“老鼠的牙齿”给“批判”了。这是借用马克思“批判的武器和武器的批判”——出自当时很流行的《法兰西内战》——的说法自嘲了一下。由此细节也足可见出当年“身居茅屋,心怀天下”的好高骛远。不过《走谈纪要》最后的命运确实让人惋惜,让学勤深感失望。此后再无“纪要”的奢想。

我与学勤人各一方,再要“谈”只能靠通信。学勤来信很勤,每次都是密密麻麻四五页,先兴致勃勃地自己谈上一通,谈圣洁的理想和我们这一代的责任,谈兰考围绕“卫焦”的两条路线斗争,谈集体户的欢乐与苦恼……最后再提一连串问题让我去信谈看法。一来二去,回信成了负担。往往一封信要断断续续写好几天,有空就写上几句;更困难的是内容。生活固然是新鲜而有趣的,然而太琐碎、太具体了,很难写进信里,常常为写什么而发愁。许多次通信都在我这里“短路”。学勤担心“久不通信,终会无话可说”;提醒“一定要坚持通信,否则会窒息”。这些当然是对的,然而我难以做到。那些日子,不仅是学勤,连我父亲的来信中,出现最多的也是催我回信,有时话说得很重,甚至很难听,然后再在下一封信中懊悔不已。

学勤来信旁敲侧击:“不少人年轻时血气方刚,求知欲、上进心、斗争性都旺盛,但一过而立之年,就枯萎下去了,被家务、孩子、工分压弯,甚至会嘲笑那些像他以前那样生活的年轻小伙子……”我当然听得出弦外之音,但我无能为力。

是什么让我顾不上写信呢?是日复一日繁重而单调的劳动,是出早工带晚工而严重缺少的睡眠,也有一桩接一桩的烦心事。暮春,蹲点队牛饲料(稻草)短缺,既无处买更无钱买,只有号召社员将自家稻草都献出来,也把自己床铺上垫的稻草送到队里,看着几头耕牛饱一顿饥一顿地度春荒,怎不让人揪心。深秋,别的队大都按时完成秋种,蹲点队劳力少,秋种进度慢,麦子、油菜种完要耽误季节好几天,能不能出齐苗都难说!早稻产量一次比一次报得低,肯定不能过“纲要”,用什么办法才能向公社自圆其说?队里要买牛,好不容易凑齐钱,却牵出前几年买牛被人骗的积案未处理……脑子里整天盘旋的就是这些麻烦事,加上沉重的体力劳动,闭塞的社会环境,不知不觉地将我改造成另一个模样。

我和学勤一样,曾经是个理想主义者,甚至是激烈的理想主义者。理想主义光芒的照耀,使我的人生保持了清洁的底色,支撑我度过了艰苦的农村插队生活,热血为燃料,改变是动力,清纯似水,疾恶如仇,什么都不怕失去,将来是多么美好!让我不感到苦,不认为没有出路,不自甘堕落。

然而,农村的现实和农民的无助,刺激着我,教育了我,逐渐地怀疑主义发芽,相对主义抬头,不再轻易地相信,不愿廉价地肯定,竭力摆脱一元化价值观。反思成了思维方式的主要特征,由这一面延伸到另一面,由主流声音延伸到微弱声音,由这样延伸到不这样,由诘问他人扩展到诘问自己,由体制内眼光扩展到体制外眼光……

这是迷失、寻找的过程,是否定、重建的过程,可能也是思想成熟的必经阶段。后来看到一个经典说法:青年时代不信仰理想主义,是世故;而始终信仰理想主义,则是幼稚。那一段的我正是处于这一变化之间吧!彷徨的我,四顾茫茫,不知所云;自然也不知回信能写些什么。

下乡后收到的信件都保存着,越积越多,放满了一澡盆,落了很多灰。1985年归类整理装订了11册,其中父亲最多,共5册,学勤其次,2册69封。

1970年底,学勤回家探亲经我处一游。同行还有一起在兰考插队后来成为他妻子的小陈,小陈也是我很熟悉的朋友。他们在北尤庄住了几天,我陪他们一起去了舅舅家。我和学勤彻夜长谈,“窒息”了的大脑似乎又被激活。学勤睡觉前都脱光衣服,连衬裤都不穿,我感觉奇怪。学勤说,北方虱子多,光身子睡觉,早上穿衣服时用劲一掸,虱子不会钻到衣服里。那几天过得很愉快。只是两件后来知道的事,让我唏嘘不已。一年后学勤来信在信末补写了一段:“去年的今日是我们离开苏北的时候,一年以后我才想起我们临走把20斤粮票放在你堂屋的主席像后,却一直忘了跟你讲。”学勤知道我饭量大,粮食紧,又怕我不肯收,用心良苦!其实粮票对他们更珍贵,兰考是杂粮为主,大米很少见,而全国粮票能买大米。另一件事是读《总角之交》时才知道。学勤到我这里之前经过淮阴,买轮船票时因秩序太乱,非但没有买到票,反而被人抢走6元钱——这是学勤一年所得余粮款的一半,小陈为这6块钱哭了一路。

学勤再来我这里是1977年初,其时我刚调县上工作不久。事先来信说“搞到一份极其重要的历史文献,将随身携带”。十分神秘。届时知道是赫鲁晓夫在苏共二十大上的秘密报告。当时处于思想解放的前夜,春潮涌动,各种消息、传闻很多。学勤与我照例是彻夜长谈。其时我暂住招待所,同舍居住两人,有所不便。正巧招待所停了一轮过宿的吉普车,车门居然没关。我们坐进去,在潇潇春雨中,尽兴畅谈一夜。

兰考行

学勤来的第二年冬天,我去了兰考。携带当年挣得的110元余粮款和咸鱼、咸肉踏上旅程。

这是一段让我无法忘却的行程。上午离家步行五六里到二沟小镇,那里有去县城的汽车站。可是我未能买到车票,这是常事,相反能顺利上车倒是幸事。于是我只得搭上一条货运船,这是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坐这种交通工具。它并不搭人,经商量,并按船票付钱,总算帮了我。船很大,货很沉,靠风帆推动,行得自然很慢。我坐在舱板上,悠闲地看着水上风景,想象着李白杜甫也是坐在这样的船上酝酿诗篇……

直到午后才到30里外的县城,再在大运河转乘客船北上邳县。快班仅到淮阴,要到邳县只能是慢班。那真是慢。轮船“突、突、突”地孤独地向着陌生的前方,舱外是呼啸的北风,风景是千篇一律的荒芜河岸。舱内弥漫着烟味、人气,婴儿啼哭、鸡鸭鸣叫此起彼落。夜深了,倦意上来,气温下来,坐着打盹被冻醒,立起身跺脚搓手,再坐下,再冻醒……就这样在船上过了两夜,第二天深夜抵达邳县。在此换乘陇海线,只能先到徐州,再换车,到兰考车站已现第三天的暮色沉沉。

那天车站停电,检票口吊着马灯,在跳跃的昏黄灯光下依次检票出站。火车站点马灯,十分新鲜!这是兰考给我的第一印象。学勤与小陈早等在出口处。县城很小,从火车站到招待所就将县城走了一半多。晚餐在县招待所食堂,学勤自带窝窝头交厨房加工,只付几碗菜汤钱,便替我们将又冷又硬的窝窝头掰碎与青菜汤一起煮,变成热气腾腾的几大碗。这一服务很人性化,也是第一次享受,给我很好的印象。那里人习惯蹲着吃饭,即使有凳子也不坐,蹲在凳子上,这也让我觉得有趣。初到一地,处处新鲜。其实只要留心,处处都能体会到苏中与中原两地的生活差异和文化差异。

晚上住在招待所。学勤在《总角之交》一文中,对这一夜有过描述。

——我们和一个断腿老人合用一个房间,三个人两张床。于是让那位老者独睡一床,我们分坐另外一张床的两端,中间用被窝暖脚,压低声音,坐黑说一宿。我们说家乡方言,料定同室者听不懂,听不懂就容易入睡,少受干扰。此外,谈话中也有那一年月不可避免的“反动内容”,我们内心恐惧,外人听不懂,也就有了安全感。不料同室老人天一亮,一骨碌起身,哈哈大笑:“你们说了一宿,我全都听在耳里。我在那里打游击三年,这条腿就扔在你们老家那片土地上,怎么会听不懂你们的方言?”两个知青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学勤插队在唐寨公社小宋大队,距县城四五十里。他来接我同时顺带买煤,几百斤蜂窝煤装了一板车,我与学勤前拖后推,小陈坐在车上。沿途所见多是扯着布篷的人力车像帆船一样,这也是中原的独特风景。下了公路是土路,这时天色已暗,小陈下车,遇沟坎帮着出一把力。到集体户时月亮已经很高、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