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几年来,我采访过数以百计的专家学者,写了百余篇人物通讯和专访专讯,师友和同行常说我采访专家学者有点儿办法。其实,我并不是一开始就懂得如何采访专家学者的,也曾走过弯路,吃过亏。二十余年前,我初进报社时经历的一次不成功的采访,至今还在脑海中盘旋。我从这次失败中吸取教训,获得经验。它影响着我过去、现在和将来的采访生活。
那是1965年的秋天,一天中午,总编室来电话,要我立即去北京大学中文系,听听一位教授对某个文学理论问题的看法,并写一篇简讯。
吃罢午饭,我就赶往北京大学,很顺利地找到了这位教授。我不敢怠慢,摊开稿纸,准备记录他的讲话。他配合得也很好,一坐下就侃侃而谈。唐宋元明清,东西南北中,他足足讲了两个小时。可是,我的知识积累不够,他提到的书,我没有读过;他说的事,我未曾听过。当时不由汗流满面。回报社后,一篇300字左右的短讯,整整写了四个钟头。
这是一次失败的采访。我当时只粗知一般采访规律,没有掌握采访特定对象——专家学者的本领,不知道应该怎样与他们交谈……
专家学者学富五车,记者也得广闻博览。他是专家,你要争当“杂家”。
专家学者都是有真才实学的人。他们的学问广博而精专。记者接触面广,整天东奔西跑,做学问难达精专境界,但起码要做到广闻博览。他是专家,你要争当“杂家”。以杂家的本领去采访专家,记者就会如鱼得水。
要做杂家,就得读书。记者读书,既为了写得快、写得好,也是为了便于采访。经历失败以后,我决定尽可能挤时间多读书,同时有目的地做一些卡片,使零散的知识连贯起来,做到博而杂,杂而不乱,学有所得,学而有用。
专家学者是人,人是有感情的。你体贴他们,他们也会尽力帮助你的。
专家学者是人,人是有感情的。记者在采访中要体贴他们,宁愿自己吃点苦、受点累,也要给他们免去不必要的麻烦。这样,他们才能很快地感受到你的善意,配合你的采访,尽力地协助你完成任务。
有的专家学者时间观念很强,记者要理解这一点。约好了采访时间,你要准时赶到(或者叫准时敲门)。提早了,不行;迟到了,更糟。
有的专家学者喜欢整洁,不喜欢抽烟,记者采访时,不宜不修边幅,更不可放浪不羁。记者的谈吐、举止都应文雅、礼貌。抽烟之前,应该先与被采访对象打个招呼。
有的专家学者,年纪较大、体质较弱,记者约定采访半个小时或40分钟,一定要在约定时间内完成采访任务,随便违约拖长时间是不可取的。为此,记者要做好采访前的准备,拟好采访提纲。
有的专家学者,思维在科学的空间里驰骋时,堪称英雄好汉,但却不善交际和言谈。记者突然闯进他的生活,他会感到有点儿紧张。如准备写专访通讯,那么不妨从采访对象现时的工作谈起。谈工作,他很自然,再慢慢地提些问题,转入正题;如果是准备写人物通讯,那不妨耐心一点,逐渐接近他,做再来几次的打算。只有当他依赖你、了解你的时候,你才能获得足够多的材料。否则,易被婉言谢绝,甚至被拒之门外。
专家学者都是做学问的人,最讲究科学态度,注重实事求是。记者在采访他们的时候,不必一开头就给人家戴高帽子。不实事求是地胡吹一气,反而会使他们反感。我就曾目睹一位记者访问某专家被拒绝的实例:
某宾馆,电梯门口,一位专家静静地站着。有个记者钻到他面前,寒暄后说:“某某老,听说你是最……”那位专家一听,脸色都变了,说:“你找错人啦!我不是那个最……”恰巧电梯开门,他走了。
强调记者要体贴专家学者,这是重要的。但体贴并非顺从,并非无原则地吹捧。那样做,反而会事与愿违,适得其反。记者采访专家学者,要不卑不亢,在体贴之中坚持党性和实事求是的原则。这才是成功之道。
有的专家学者,常常不到单位坐班,愿意在家里接受采访,并常有夫人或儿女陪伴在身旁。这个时候,便要十分注意自己提的问题是否合适。他有过不愉快的经历,就不要去揭人家的伤疤。一旦碰到了,也要敏感地发觉,机警地绕开,或干脆放弃这个问题。这时,专家本人会感到欣慰,就连他的夫人和儿女也会感谢你,采访将异乎寻常地顺利。反之,若穷追不舍,就要当心主人下逐客令了。
人,是有感情的,你体贴他,他也会体贴你,会想方设法帮你克服困难。
请爱他们。爱他们的过去,现在和将来,歌颂他们默默无闻的奋斗生活。
我国的专家学者大都走过了一段不寻常的道路。他们中的一些人遭过灾难,受过冲击,下放过“干校”,接受过再教育。然而,他们是坚强的爱国者。我在与专家学者接触以后深深地感受到,他们从表面上看,长期默默无闻,就像一堆黑色的并不为人注目的煤炭。但是,这堆煤炭的内部却在燃烧。他们为攀登科学高峰,为给国家争得荣誉顽强地奋斗。他们是一群值得人民尊敬的高尚的人!
记者采访专家学者,要真心实意地与他们交朋友。有一年,一位科学家出国从事研究工作。国内传开了流言飞语,有的人甚至说他是“财迷”。我对他是有点儿了解的,没有随波逐流,只是静静地等待他回国的消息。这一天,终于等到了。在机场,我看到他把在国外积存的美元存折交给研究所的一位副所长。次日,我郑重地把这个镜头写进了通讯。这位专家看到报道以后,很高兴。他觉得我是个可以信任的人,后来,凡有他的活动都要通知我一声。
中国科学院数学所所长王元,是华罗庚的高足。他与华老合作的“华—王方法”,被国际数学界称为“价值连城的理论贡献”。他为人也很谦虚、谨慎。几年前,我看到他在那么狭小的住房里努力奋斗的情景,决定写一篇通讯。开始,他不同意。他说:“你一笔下生花,我就难办了。”我说:“我主张实事求是。”他相信我了,为我提供了一些准确无误的材料。我用朴素的文字写了一篇题为《有速度,还要有加速度》的通讯。通篇无浮文,他果然满意。
华老去世以后,报社要我组织点稿子。我去找王元,他可给我帮了大忙。
你想,要不是很好的友谊,能出好文章吗?我一直认为,记者写作,搞笔下生花的玩意儿是靠不住的!
记者写通讯报道,自然要有新闻的嗅觉、新闻的敏感,但敏感绝非猎奇,更不是臆造。采访专家学者,要注意避免猎奇,一次闹砸了锅,第二次就不好办了。这叫做初一的月亮不会像十五的那样圆了。要是一传十、十传百地散布开来,把你的名声搞坏了,你还怎么采访?
专家学者从事的研究工作常常有保密性,对于这些专家学者,记者也要去接受他们。记者的眼光要看得远一点,不要只看到鼻尖的一点。只看到眼前能不能出稿,常常会忽略了重大的线索。有一次,我和几位同事访问了一位核物理学家。他的工作经历很难写,因为有点儿保密问题。咋办呢?我们把收集到的材料装进线索档案袋。此后,我们密切地注视着有关他的新闻由头。机会终于来到了,他在古稀之年被接收入党。这次我只用三个小时,就写了一篇关于他的《入党记》。如果没有以往的积累,能有这个方便吗?
采访专家学者,为的是传达他们的心声,表彰他们的事迹。写专家学者,要写得像。要做到这一条,采访中要特别注意两点:一是体察他们的生活环境,感受他们的精神;二是要学习他们的语言,他们爱说什么,怎么表达,记者要心中有数。学习专家学者语言的一个办法,是帮他们代写文章。因为代笔时记者就得回忆他们讲话时的神态、口气和语调,这样训练几次,就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写于1992年6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