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科新闻有常 俯仰百变:新闻采访与写作技巧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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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绿野上的耕耘——自序

我常常把自己比作一个老农。那绿格稿纸就好比我家乡的田园,我在绿色的土地上进行着辛勤的耕耘。

1941年11月,我出生在福建省莆田市涵江镇田厝村的一个穷苦家庭里。这个小村庄前面临海,后面是一片四季繁花的田野和经年奔流的小河。从小时候起,我就跟着祖母学习种田。春天里播种,秋天里收获,还要除草、耕耘、车水,样样农活,我都尽心竭力去学。祖母有时候还在人们面前夸上两句:“我的大孙子学什么都成,将来准是个种田的好把式。”

我在绿色的田野上成长。我爱田野的绿色。在绿野上,我悟到一个道理:无论干什么都要勤快。在那里,我学到了坚韧不拔的精神。无论在小学还是在中学,我都努力地学习每一门课程。一有空闲,我还用笨拙的笔在绿格稿纸上艰难地画着,抒发我对家乡对绿野的一片真情。

我登在小报上的第一首诗是写春播的;我的第一篇小小说是写运粮的……家乡的绿野,给我力量,也给我智慧。

1964年夏天,我从厦门大学物理系毕业以后,走进了新闻这个完全陌生的天地。对于我这个连五个“W”都不熟悉的人来说,面前困难重重。但我没有被困难吓倒。我认为,没有耕耘的土地,永远是荒芜的。不愿付出辛劳去努力学习的人,肯定也无法在一个崭新的学科天地里驰骋。

我的选择是:刻苦地学习,忘我地奋斗。我很幸运,在首都新闻界遇到了许多好老师。他们都在我学步的不同时期里,给我指点、鼓励和帮助。

令我特别感到慰藉的是,我找到了一条行之有效的学习途径:结合工作的需要,扩大我的知识面。

第一步,根据记者工作的特点,补学基础知识。在马列主义基础知识论方面,我着重读原著。对于重点文章,则做卡片,写心得体会。斯大林的一些论著,我往往诵读数遍,因为他那严密的逻辑和鲜明的观点,常常使我豁然开朗。在文史知识方面,我着重补充了文学史的知识。在读史过程中,我每读一章,都要找来代表作结合着读。这样,读一章是一章,不容易忘掉。

第二步是结合自己的工作实际博览群书。来光明日报社以后,头十年我在学校教育部,中间六年在科学部,近六年做机动记者、特派记者。在从事教育宣传报道的时期,我学习过杜威、陶行知的教育理论,研究过凯洛夫的教学法,以及中国和苏联的教育发展史。到科学部当记者时,科技的分类很细,无法每门学科都学一点,于是我用整整一年的时间,业余学习了恩格斯的《自然辩证法》。总之,干什么,就学什么;碰到什么,就学什么。脑子里充实了,采访和写作也就自如了。

小时候,当小学老师的父亲常常教诲我:要把书读活。慢慢地,我自己也养成了这个习惯。我特别反对读死书,死读书。读书,也好比种田。比如南方种水田,在没有水泵的时代,是用人工车水灌溉的。先把水车架在小河里,再在水车两旁安上扶手架。然后,人扶着手架用双脚踩踏板。通过踏板的转动,带动水车叶片的运行,把河里的水车到田中。学车水的时候,祖母告诉我:“手要扶住手架。身子要直,眼睛朝前,双脚踩踏板要由慢到快,节奏要好。”开始,我不以为然。心想,这有什么难呢?岂知第一次就砸了锅。当第一脚把踏板踩下去以后,另一脚偏偏踩不着第二个踏板,一下子踩空了,只好把人悬在扶手架上。后来,多学了几次,才适应下来。可见要把车水的要领变成实际的操作,靠的正是实践。读书也情同此理。书本上的知识,如果不与实践结合,那知识也是死的。要把书读活,离了实践就寸步难行。

请看我刚当记者的头两年,自己安排的时间表:

清早,外出采访;

中午,在办公室看报纸;

下午,或者写作,或者处理部里交给的工作;

晚上,读书或写札记,一直到十二点后才休息。

这样紧凑的安排是很累人的,但它却使读写与采访实践较快地结合起来了。我开始感到学有所得了。尝到这点甜头以后,我给自己定了一个规矩:读书不怕多,采访不怕苦。

近几年,我常常应邀外出讲学,我总是说:“任何一本新闻学教科书都无法培养出好记者。新闻不管你有没有文凭,只为那些愿意付出劳动代价并肯吃苦的人提供广阔驰骋的天地。而对于懒人,它绝不会施予。”

有一次,我到北京郊区的通州采访一家工厂。本来当天就可以返回报社,但我想多点现场气氛,就决定住在那里。当晚,采访完后我被安排在一个破旧屋子里。半夜风起,我被一阵冰冷的风和嘈杂的玻璃撞击声惊醒。打开电灯一看,天呐,玻璃窗早已破碎,风一个劲地往屋里窜。怎么办呢?我干脆起床,用被子挡住破窗,在床板上摊开了绿格稿纸……

那一年,在北京郊区的密云二中的采访就更有趣了。学校很热情,为我专门找了一间住房。当晚休息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抖了抖床上的被褥,用手电筒照了照床底的土墙。我是南方人,担心土墙边有蛇呢。检查完以后没有异常,我才心安理得地上了床。刚躺下不久,一阵沙沙声传来,叫我一愣、一惊。开灯再查一遍,周围万籁俱寂,室内仍无异常。可是灯一关掉,人刚躺下,沙沙声又来了。我只好瞪着眼睛,在暗夜里找寻。啊,原来窗上有个破洞,小麻雀飞到顶棚上做巢了。我整整与这窝小麻雀和平共处了三天三夜,一直到把稿子写成。

在河南许昌的晚秋之夜,我在火车站口挨冻等车;在邢台的一个小村,我们住在四壁透风的房子里,四个人盖了十二床棉被;在冬雪的大兴田野上,我差点迷了路……从报社到中关村科学城,要坐一个多小时的车,无论刮风下雨,也无论严寒酷暑,我常常整天奔波于两地。一到中午,冬日里,我就捂着一件旧棉衣钻进小饭铺;夏日里,摘下草帽,靠在树边眯一会儿眼,养一会儿神。

这些年,我编采了不少稿子,仅1976年至今,我就写了数以百计的通讯、专访。如果不学习,不吃苦,怎能有这些收成呢!

我总以为,在我们党的领导下,在社会主义制度下,记者是一个光荣的职业,常常受到各级党组织的关怀和人民群众的支持。他们为记者提供了许多工作上的方便。但是,这优惠的待遇和工作条件也并不是时时处处都能遇到的。在农村的条件,和在城市就不一样了。做一个记者,你想有成就,就得注重实践,就得有吃苦的思想准备。吃得万般苦,才能有所成。这是我的第一个结论。

我家乡的农民种水稻是很有讲究的。比如开始种抗病的品种,接着种抗倒伏的品种,或种高产的品种,近几年又推广杂交水稻。因为杂交水稻既可抗病、抗倒伏,又能高产。农民在田野上耕耘,总是不断地思考,不断地开拓。作为记者,我喜欢思考,也千方百计地去开拓。

当然,要开拓就得打好地基。俗话说,万丈高楼平地起,在沙滩是建不起大厦的。这个道理极浅显,真正做起来却难矣。我刚到报社时,常常听到这样的叹息:“我们是眼高手低啊。”我心里一颤,为啥?那时我刚刚22岁,血气方刚,雄心勃勃,哪肯认输。心想,我可不会有这种叹息。我要眼高手也高,还要有所开拓,有所建树。那么,怎么去努力呢?我想来想去,还是四个大字:打好基础。我用头几年的工夫来练采访和写作的基本功。诸如社论、评论、短评、新闻、通讯、调查报告等,我都去闯一闯。这一闯不要紧,居然闯出了信心来。一边闯,一边总结,脑袋充实了,笔下也有神了。不是说“文无定格”吗?这话是说写文章并没有一定的格式。我很欣赏这句话。同时我又补充了后一句,“但也有格式”。概而言之,应叫做“文无定格,但也有一定的格式。”既要随时注意总结一定新闻文体的写作规律,又要不被这些规律所约束。有的人感到自己“眼高手低”,那不外乎两条原因:或者由于自己对写作的规律不甚了解,或者虽有了解,但落笔时却被格式所束缚。这都是因为基础打得不扎实所致。你想出手不凡,它偏偏叫你平平庸庸。知道这个道理后,我坚持多写多总结。特别是头几年写消息的时候,我是变着法子写导语,每一个导语都用一种技法来表达,让它不千篇一律。这样做,既不会被格式所拘,又能在一定格式的基础上有所飞跃。我忽然感到写作自由多了。

有了好基础,还得奋力去开拓。要开拓,就得不断地思索。我首先想到的一个问题是如何把文字的表现技法,引进新闻作品中来。那一年,我写了一篇通讯——《探索星空的秘密——北京天文台兴隆站参观记》。整篇运用散文的笔法,人在画里,景中有人,景中有情。果然刊登以后反响不错。有一位老同志对我说:“小林,你这篇文章该打五分。”后来,我在采写华罗庚、陈景润、杨乐、张广厚、王淦昌、汪德昭等科学家的过程中,就更加注意在通讯写作中运用文学的表现手法。特别是《贴心人——记数学所五学科室党支部书记李尚杰》一文发表后,很快被百花出版社收入报告文学集《科学的春天》,这就更坚定了我在这方面开拓的决心。在《孙冶方颂》这组通讯中,我写的《铁肩担正义》《春风春雨》;我与戴煌同志合写的《甘为沧海一滴水——记著名语言学家丁声树》;介绍杂交水稻专家袁隆平的通讯《探索者的道路》;反映著名数学家华罗庚的通讯《他是一棵大树》和反映中青年干部王建功事迹的通讯《有知识的开拓者》,等等,都曾经留下我努力开拓的足迹。其中,《有知识的开拓者》被视为代表作收进《中青年记者经验谈》一书,《他是一棵大树》被收进中国农业银行电视大学的《语文》教材。

这里应该特别指出,一篇好的通讯可以是一篇很好的文学作品。但通讯毕竟不是文学。在实践中,为了不使自己盲目,我注意研究文学作品与通讯作品的差异,并归纳出一些规律:哪些文学的表现手法可以在通讯写作中运用,又有哪些文学的表现手法不适宜在通讯写作中运用。1985年夏天,我应《健康报》的邀请,在卫生文学讲习班上作题为《试论报告文学与通讯的异同》的报告,就上述问题提出了一些见解,引起了同行的重视。这正像土地施肥,碱性肥料施在酸性土壤中,有利于作物生长,而施放在碱性土壤中则适得其反。在新闻领域开拓的过程中,要想成功,就得不断寻找一些新的规律。盲目干下去而不重视总结的人,只能事倍功半。这一点也可算是我在绿野里耕耘的第二个结论。

我的第三个结论是什么呢?在科学技术日益发达的今天,报纸面临电视、广播等声像新闻的挑战。今日报纸的记者都努力在视觉新闻、有声通讯等方面做尝试。事实证明,这方面的尝试必将带来报纸新闻的崛起。去年,我写了《门诊治癌观察记》《家猪速壮目击记》,都是以记者观察为主的报道。这些观察记、目击记,看起来是“小儿科”的东西,但却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来信、来电数以百计……

此时此刻,我仿佛感到春天来临的脚步,家乡的水田里该又是绿意盈盈、碧波荡漾了;仿佛我桌面上一摞又一摞的绿格子稿纸又在召唤我去开拓……我写了上面这些话,希望对自己是一个鞭策,也希望年轻的朋友能从中得到一点儿启迪。如果真是这样,我将感到无限慰藉。

(写于1987年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