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问她的孑然而又虚幻的剪影:“你是谁?是西陵下苏小小,是雷峰塔白娘子,还是刘庄八姨太?还是其他一切在湖上飘荡的孤苦无依的芳魂?你为什么要在一座古塔的废墟突然被人重新关注的时候来引导我?雷峰塔和刘庄真的像你叙述的那样唇齿相依吗?你一再讲述的那块佛像砖究竟象征着什么?象征着废墟,还是象征着重建?它在哪里?我是说,在你的故事里,它应该下落如何……”
在高楼大厦的阴影与灯火中,她的目光和容颜肃穆而又庄严,以往的娇嗔艳丽和诡谲怪诞一扫而空。她超越了她,变成一个抽象的女人,一切爱情的对象。
在黑暗中她指着井口说:“难道它不应该就在这里吗?这废墟的象征难道不应该随着那废墟的女人一起消亡吗?关于刘庄的故事难道不是应该让这口井来画上句号吗?在我的叙述中,女人死于1966年的夏天难道不是最符合命运的安排了吗?在那一年她贫病交加,而她的独生儿子作为右派正被批斗得生死未卜,而在那时候,她得知青年时代的情人,那已经演变成首长的陈子虚在北京挨批斗气绝,而那个与他们一辈子恩怨不清的姚亦安亦在青海狱中身亡——他没有忘记把那把纸扇托人带回来——生命的一轮终结终于来到——难道她投井结束自己的一生不是最合理的结局吗?难道她告别人世时不应该怀揣着那块佛像砖吗?她死了,肉身被葬在了南山,灵魂出没在湖上,而佛像砖永远地沉没在井底——难道这还有什么可以疑议的吗?
“至于我是谁?是苏小小,是白娘子,是八姨太,是绿衣人……是人,是鬼,是精魂……难道真有那么重要吗?我是一个女人,我爱你……我爱你们……我爱像你们那样对消失的往事与人怀着一腔缱绻的男人……难道我不应该爱吗……”
她说完这番话,微微一笑,仿佛回到人间红尘。子虚甚至看到她穿着一身牛仔服,甚至看到她背上鼓鼓的行囊。那正是他在香薰护发的美发屋中看到过的……她展开右手,手掌上躺着一缕头发,她把它们送到了陈子虚的眼前。俄顷,仿佛告别的礼仪结束……她垂下了双手,把它们洒入井中……
子虚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在下沉,他明白,他的一部分生命已经被封存了。语言是不能够到达那里的,叙述也终将结束。“我可以送送你吗?”他问。
她轻轻摆手,仿佛召唤又仿佛谢绝,她说:“每一次告别都是一次永诀……你不是一直在送我吗?你让我想起八十年前倘佯在湖边的那些爱情诗人,想起他们的诗:一步一回头,望着我的意中人……西湖真是一个最美的所在啊……我要走了……”
黑暗中他就看见她走过他的身边,很近,同时又飘忽得很远,但最终还是近了,轻轻地吻着他的颊,并且一只手松松地插入他的长发,停留了片刻……“香薰护发”……手中的纸扇消失了……
然后,子虚感觉到她走过去了。子虚甚至听到了她的脚步声。
她飘飘欲仙,背影亦真亦幻,像T型台上那些女模特儿的台步。他亲眼目睹她隐隐约约地远去,融进了火车站亮丽的灯火那熙熙攘攘的离人中。他的耳边响起了轻轻的唏嘘声——他知道,这正是那座著名的古塔倒塌的声音。
随着那唏嘘之声的渐止,一道斜光仿佛从天外射来,城市的夜空演绎成天幕,那座重生的新塔在其中熠熠生辉,通体明亮,因为过于真实而极为虚幻。
灼伤的感觉奇异地平复下去了。子虚低下头去,那口也许埋没着废墟往事的井,现在自己也成了废墟……它也会和古塔一样,接受重生吗?……
2003年2月22日初稿
3月23日二稿
6月21日三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