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时光重叠在消亡与重生之中,所以陈子虚几乎失去了它,所以他不知道自己在塔上和湖边沉思了多久。然后,他下意识地跳上一辆公交车。他没想过自己要到哪里去,只是想把从现在开始到夜晚睡觉前的那段时光消磨掉。到终点站后他磨磨蹭蹭地下了车。他发现自己来到了火车站。他随着人流走了一段路,却认不出路来。老城区几乎已经被拆平,火车站已经完全和他从前看到的不一样了。
他随便地就问了路边一家小店里一位大妈一句:这是什么地方?就听那大妈说:直骨牌弄。子虚听到这里,眼前昏黄,暮色刹那间降临了。他问:“直骨牌弄24号在哪里?”
大妈奇怪地看了看他,说:“亏了你问我这样的老人。你不是说的大慈寺吧?拆掉了。”
子虚说他知道已经拆掉了,他就是想知道遗址在哪里。大妈指指前方不远处:“喏,就在前面。”
子虚走了几步,又停下来问:“大妈,那口井还在吗?”
大妈笑了:“小伙子你记性真是好,连那口井也记得。我也不知道它还在不在。前些日子井是在的。你问井干什么?房子都没有了,井有什么用?”
子虚就朝前方走去。暮色就越来越浓了。哪怕一座都市繁华的霓虹灯也罩不住那样的暮色,那是一种只有废墟才会有的浓郁的泛着银光的黑灰色。现在他完全明白了,那天他在送叶惠红去上海的傍晚,与谁曾经擦肩而过。他对他今晚能够与谁相会,充满预感——而且他知道他要见的人就在那里。
他看见了高楼大厦间那个小小的近乎于无的“句号”。他再一次想起罗以民在《刘庄百年》中关于这口井的叙述:刘庄到此结束了,应了《红楼梦》上的一句话——“直落得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他坐在井圈旁,借着路灯的斜光,翻开了朱静给他留下的那些文字——他看到了署名的位置上,那个他在有关资料里曾经看到过的刘庄少主人的亲笔签名。整本资料都由其亲笔撰写,字迹恬淡质朴。尽管这些文字陈子虚已经不止读过一遍,但他依旧沉下心,断断续续地重新阅读起来……
……余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于刘庄居止十数载。儿时水竹居古宅旧院百年老树落叶的沙沙声,临湖水榭静夜中槛外之款款水声,隔湖咫尺相望,苏堤上依稀传来的婉啭莺啼……乃余记忆中不老的天籁也。……思绪万千,追忆旧日刘庄庭园中似朦胧又清晰的岭南风格,不觉在心中泛起一片岁月的风采……
……每朝一清早就由明发(当时我家长工罗明发)用小船将人带车载往苏堤彼岸,然后就开始我一天中的跋涉之旅。傍晚放学归来,循南山或经北岸的白堤而西泠桥,复翻过苏堤的跨虹、东浦、压堤、望山四桥,驶抵对正刘庄湖面的堤岸。走近湖畔,拱起手掌,拢近嘴边,竭尽全力而底气十足地引吭呼喊,此时山巅为之震动,回音如天籁在平静的湖面荡漾。家人在湖那边循声回应,接着就听到小船逆水划过来发出的啪啪声。终于由远而近地看到明发轻快驾船的身影,来摆渡我这个伫候在堤岸上孤单的少年候渡者。
有时在候渡之际,将倦慵的身体,斜躺在芊芊草坪上,沐着西下夕阳的余晖,望着初上的一弯新月,对着苏堤萧疏而散发几许凉意的晚风,经意或不经意地将视线投向远处桥墩处的一个孤单身影……
陈子虚没有按照顺序往下读。他翻到了文字的最后几页。他记得他曾经读到过少主人另一段有关水岸的文字,是他高二时写的一遍题为《歌声》的文章。他果然找到了……
我将耻笑我自己,别以为——在一条静静的河流,两岸都是深可没胫的青草,生得异常茂盛,由此可以想见这处地方是不十分有人到的,所以也一定是个环境很幽静的地方。在岸底两端,人的眼帘不能再望过去了。因为在靠河底两岸,都生着很多大树,是很古之前底森林了。树身粗可合抱。上面底叶子,茂盛得似中世纪欧洲贵族底假发,使天空为之掩蔽,更增加这环境底幽静。但那河流却是非常静穆——别以为在这样一个环境里,手里拿着曲谱,口里唱着圣赏底《天鹅曲》,或是修芒底《白日梦》或是《幻想曲》一类歌声,就可以把你送到别一个世界里!
要知道《天鹅曲》、《白日梦》底作者,也是曾经与现实奋斗过来的。何况世界上更没有一个如同我所理想底地方!
现在我将开始与现实搏斗,在我底心坎里,我已经铮铮地唱出了我自己底歌声!
在这篇文章下面,还有五十多年后作者的一段注解:现在约莫记起,营造那篇作文时,杭州已处于解放的前夜。
当初为了赶写好那篇稿件给校刊征集组,那天放学后,我没有像往常那样骑车回刘庄而投宿在离校不远处一座叫大慈寺的尼庵里。庵里的住持慧清大师论辈份还是在刘庄自小带大我、一直疼惜呵护我的瑞姐(刘庄管家老妪)的师侄。大慈寺则为一座建在“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典型江南深巷里不起眼的兰若,外面没有僧庵标志,俨然与寻常百姓家无异。虽未必是昔日刘庄的家庵,却是时常得到我家香火资助的。因之少年时的我,有时放学后在校园的绿茵场上踢足球或迟或累了,间或就会投宿在这庵里,反正庵堂楼上有间干净的客房给我备用。
记得那次为了赶稿而宿在庵里,正好是个阴沉而压抑的梅雨天。窗外淅沥不停的雨声,单调乏味地打在窗棂上,在此暮鼓晨钟佛门清净的谧静环境里,更衬出一种无物无我的清寂境界。那单调沉滞的雨声,仿佛声声滞重地滴落在人的心坎上,却又神奇地催化着我那涌动的文思。……
……不难看出……短文结语中透露出的讯息:“现在我将开始与现实搏斗,在我的心坎里,我已经铮铮地唱出了我自己的歌声!”已预示了我将作出的重大人生抉择。
终于在1950年2月,当母校的同窗们即将进入高中三年级作最后一学期冲刺的时候,我却成为七兵团军干校中的一名年轻学员。
其时祖国大陆还未完全解放,即使获得解放的地区,还有着歼灭残余反动武装势力的剿匪战斗。朝鲜半岛上空正阴云密布,国际反动势力对东亚局势则在虎视眈眈……际此形势下自愿投身军旅,不待说对我个人自有一番悲壮之处。于是年轻驿动的心,吟出了这样的壮歌:一别故园去,萧萧易水空。
行行生别离,斯世岂复还?……
翻读至此,陈子虚身上抚过了一阵清寒之意,仿佛他此刻就置身于白鹭嗓树苍苔满径之中,那其境过清不可久居的感受越来越浓。他停止了阅读,翻到这些文字的第二页,上面贴着两张照片,一张是刘学询的,一张是刘庄少主人青年时代的照片。老主人的照片,在《刘庄百年》的封面上他已经见过,倒是这张少主人的黑白头像从未问世。这是一个英气勃发的年轻人,浓眉大眼,军装军帽,目光无遮无挡,双唇却任性倔强,那一脸无辜神情,已经再清楚不过地昭示了他未来的悲剧生涯……
不一会,年轻人的容颜就融入了浓暮。他下意识地抬头,站了起来。她已经出现在他面前了。他终于在井旁和她重逢。
当他们目光相遇的瞬间,夜来临了,他们和他们手中的文字相片一起沉入了黑暗……他松了口气,仿佛他与她的重逢也是与夜的重逢,仿佛他们重逢时夜不来临才是不可思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