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那刘家大慈寺内就来了两位烧香的女客。因为天气热了,她们各自打起一把黑阳伞,进了寺内。一切如常。大约个把钟头之后,两位女客出来,依旧手里拿着阳伞。正要出门,就见八姨太突然神情紧张地盯着前方,捏着阳伞柄的手就抖了起来。
她看见姚亦安就站在直骨牌弄口,身后一排士兵。她不由自主地朝身边的七小姐看看。仔细看就会发现,七小姐比进去时个子高出了一截。若抬起阳伞仔细看,就会认出,那已经不是七小姐,是陈子虚男扮女装成的七小姐。
他们站住了,用眼睛的余光相互对扫了一下。八姨太轻轻地说:“不是我。”她话不成句,但陈子虚明白,说:“我知道不是你告的密,是他盯了你的梢。”
他就要往前走,急得八姨太就用阳伞挡住他,脱口骂道:“短命鬼你找死啊!”
陈子虚一把抓住她的伞柄,目光里那种神情,让八姨太打了一个寒噤。就听他说:“行了,你已经尽力了。”他说出这句话,刚才脸上的紧张就没有了,脸上就露出了那种从来就没有的柔和,说:“媛英,答应我一件事情,忘了我。”
八姨太嘴唇抖了起来,泪水就在眼眶里转:她认识他那么久了,这是第一次听到他叫她的名字。
陈子虚正要撇下八姨太迎头向姚亦安走去,就听巷口一阵马蹄声,那辆杭州城里有名的刘庄马车就飞驰而来,车到跟前,一下子煞住。刘老爷子人未到,文明棍先到了,车厢里一下子伸出一根拐杖,定在了男扮女装的陈营长面前。陈营长一个激灵,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被那文明棍勾住,拉进了车厢。八姨太随之也跟着上了马车。
马车也没有停住,在巷子里绕了一圈,回转身就往前走,一直走到了巷口。一行人堵着,马车停了,车帘被人撩开,姚亦安铁青着脸,站在马车门口,死盯着陈子虚。陈子虚呢,微微笑着,好像早已料到姚亦安会来这一手。他一只手轻轻地挽着刘学询,另一只手背在后面。姚亦安知道,那只手上是什么。
他们三人中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和姚亦安交上了锋。八姨太从来没有见过如此狰狞的目光,吓得浑身发抖,嘴巴半张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刘学询阴沉着脸,目光也恶狠狠地死盯着姚亦安。看得出来,姚亦安正在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刘学询突然举起平放在膝盖上的那个小包,对姚亦安说:“姚先生,你托我找的那件东西,我已经找到了。”他就把那件方方的东西双手托起交到姚亦安手中。
那东西是有点沉,姚亦安一接住,就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了。他心中刹那间就涌上来一阵占了上风的满足——象征着某种机缘的东西,现在已经完全捏在我手里了。他微微一笑,说:“刘老爷,公务在身,容我日后再聊。”刘学询阴沉的脸露出了笑容,他对他自己说:我太了解你这样的小人了!
八姨太回到了车厢,姚亦安轻轻地退到了一边。马车从他身边擦过,自由地奔跑起来了。
绿衣人说到这里,这才长叹了一声,问:“子虚,你现在知道刘学询把什么东西交给长衫亦安了吧?”
“照你那么说来,姚亦安装神弄鬼,对陈子虚欲放欲捕,是项公舞剑,意在沛公,就为了那块佛像砖了?”
绿衣人摇着手说:“别把我的话当真理,我只拣我能够用的。
姚亦安是个聪明人,他不会为了佛像砖掉脑袋,也不会为了救陈子虚一命而送了自己的命。他总是想做两全其美的事情,想搞平衡,想在夹缝中捞一把。你要知道,这很危险,但姚亦安还是做成了。”
陈子虚长叹了一口气,说:“现在我明白了,这块佛像砖就这样落到了长衫亦安的手中。”
“直到1935年刘学询死时为止,那块砖一直就放在了姚亦安的身边。而且,从刘学询把陈子虚救出来送走之后,他就不再允许这两个年轻人跟他们刘庄有任何关系了。事实上这种一刀两断的态度,也只是针对其中的一个年轻人。姚亦安一直留在杭州,而陈子虚则跑得无影无踪,谁也不知道这个共产党人的下落,他是生是死,无人知晓。
“极为巧合的是,就在此时,刘庄传出了八姨太怀孕的喜讯。
现在,这对乱世冤家没有能够终结连理的原因应该是很顺理成章了吧。八姨太身怀六甲,不可能跟着青年军官私奔。而除此之外,青年军官又怎么能不感谢刘学询的救命之恩呢?一对劳燕就这样各自分飞了。直到五年之后的1935年刘学询八十周岁溘然长逝,那共产党人的陈子虚也没有回来。而那年刘家的小少爷已经五岁了。”
绿衣人突然很有兴趣地说:“想亲历一下刘学询1935年的葬礼吗?”
陈子虚还没有想好该怎么回答,绿衣人拿过他的扇子,一扇,他们就回到了1935年的隆冬季节,刘学询的大限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