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故事比你长多了,而且听上去也没有你的那么血淋淋,总之我的故事表面上要比你平淡,而且开端完全一样。国民党开始屠杀共产党了。国民党党员姚亦安借一场舞会把清党的消息通给了陈子虚。他们同样是在孤云草舍开展了一场人生对话,但对话却不是你想像的那样剑拔弩张。事实上姚亦安很为他的老同学焦急,觉得陈子虚完全没有必要为了那种虚无缥缈的人生理想付出那么大的代价。他对他推心置腹地说:“子虚,老同学,现在我跟你说的是掏心窝子的话,你得明白这一点。这一次跟以往任何时候不一样,跟我们那会儿闹学潮、你后来去广州都不一样。你也别以为蒋介石就会放你一马。蒋介石管不了那么远,他只管清党。这一次是人头落地的事情,你头脑清楚一些。想明白了,两条路摆在眼前,一是跟着我到党部去自首,我包你没事。二是赶快走,就从这里跑,找个地方先躲起来。”
听了姚亦安的建议陈子虚也警惕起来,他知道姚亦安的建议是切实可行的,可是他不知道这会儿他该怎么办。姚亦安就说,你放心,有一个人能够救你。话音刚落,就见八姨太走了出来,还是那副懒洋洋的样子,手持那把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折扇,站在他面前,看着他。
陈营长心里一虚,脸就有些红了。他没想到八姨太还会救他。
前日因为她没有到黄包车夫的集会上参加他的布尔什维克活动,他在电话里表现出了明显的冷漠,他自己也知道那比痛骂她一顿还让她难受。今天走进舞场,他一眼就看到了八姨太正懒洋洋地靠在沙发上听姚亦安跟那群名媛们胡吹。当时他的心一抽,腹部就像是挨了一拳。八姨太也看到他了,还朝他笑了笑。他板着脸无视地就从她身边走过去,当场就把她晾在那里了。
没想到不是冤家不聚首,到头来还是得靠八姨太救他。姚亦安说:“我知道你不高兴八姨太来这种场面。可是她不来你怎么走得了。”
八姨太还是那种话不多,懒懒看着他的神情,陈营长只得说:“对不起,刚才没看到你。”
八姨太嗓子哑哑的,说:“没看到我倒没关系,只是别让老爷子知道我到这种地方来了就行。老爷子不喜欢我参加什么舞会。”
姚亦安又说:“别说了。你们快走吧。八姨太的马车等在门口。
一会儿人多你们就更走不了了。”
军官子虚就说:“亦安,等我安顿好了就给你报平安。”
姚亦安直摇手:“千万别给我报什么平安。你能躲过这一劫就是大家的造化。以后你的事情我也不知道为好。我要知道了实在是难办。搞得不好,你没掉脑袋,我倒先掉了。快走吧快走吧……”
绿衣人说到这里,喝了一口茶,就沉思起来。陈子虚见她不说话,知道到关键时刻了,绿衣人正在考虑如何安排这对年轻人呢。
陈子虚想了想,建议说:“你要是觉得这一对年轻人坐在马车里很难说清楚,就跳过去,直接到他们的藏身之地吧。”
绿衣人正色道:“此言差矣。那北伐军青年军官陈子虚营长虽然是个共产党员,也准备放弃自己个人的幸福,为全人类谋利益。
不过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陈营长郎才,八姨太女貌,他们原本也是天生的一对,这样的时候,你怎么能够让他们不动真情?况且又被关在密封的车厢里,挨得那么近,想要不动情也难。”说到这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朝陈子虚一笑。
陈子虚突然想到了第一天夜里在香薰护发的艳福,心就跳了起来,悻悻然道:“还是你有逻辑,我听你说便是。”
那绿衣人便继续往下讲述:陈营长在黑夜虽然和八姨太挨得那么近,被那阵阵香气冲得头昏目眩,但他在这样生死攸关的时刻,也不允许自己生出非分之想,只不过觉得冷场对不起人家,好半天,才想起一句话:“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恐怕连你也还是不知道为好。”八姨太说。
“那亦安知道吗?”
八姨太突然就在黑夜里一声冷笑:“你就那么相信他。”
陈子虚心一紧,说:“刚才不是他通风报信,我还没想到要走呢。”
八姨太叹了口气,说:“子虚,不是我说你,你为什么把姚亦安这样的人介绍给我们呢?”
“听说老爷子很喜欢他嘛。”
“未必。”
陈子虚想了想,终于鼓足了勇气说:“我看你也蛮喜欢他的。”
八姨太沉默了片刻,又说:“未必。”
陈子虚心里一阵绞痛:他不喜欢这个回答。这个回答很暧昧,仿佛已经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发生了。八姨太沉重地叹了口气,说:“我知道你不相信我,又不得不跟我走。”
陈子虚说:“都什么时候了,我还不相信你?我相信你,我也相信亦安。”
“我可没有你那么轻信。”八姨太说,“亦安这个人,主意变得快,你还是不要什么东西都跟他交底才好。他今天救了你,保不定明天又来害你,他自己拿不住自己。”
陈子虚一下子搂住她的肩,好一会儿才说:“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见地。你说的没错。”
八姨太温顺地靠在陈子虚的肩头,低语道:“不是我有这样的见地,是我和他有相同的地方。我也和他一样,有时拿不住自己。”
陈子虚扶起她的脸,有些惶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接着,他就感觉到一只女人的瘦瘦的小手放进了他的大手中。
手是发抖的。八姨太的小小的脑袋就靠在了陈子虚的肩上。她叹了口气,说:“这是什么世道啊!一切全乱了。子虚,我并不是说我变化无常,这点我和亦安可不一样。我是说我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我往往随波逐流,最后便成了被男人摆布的女人。”
陈子虚又是一阵心痛,便紧紧地搂住她,像搂住自己的亲妹妹,说:“对不起,本来应该是我这样的大男人来保护你这样的弱女子的,没想到把你牵到这么大的事情中来。”
八姨太说:“子虚你不要说了,我也是了我前世之情罢了。”说到此,悲从中来,不禁掩面而泣。陈子虚也禁不住伸出手来替她拭泪。这才是一对乱世鸳鸯呢。马车颠簸着,要把他们拉到哪里去呢?他们的心里一片绝望,眼前伸手不见五指。天地间那么深黑雄浑,甚至把他们的情欲都衬托得无足轻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