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青春绿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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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三天前,陈子虚送女友叶惠红去上海实习的时候,正在法学院读研的未来的女律师坐在窗口,就是这样语重心长地对陈子虚说的:“陈子虚,跟你说句肺腑之言,你真不是做媒体的人。”

严格地说,女友应该是前女友了,汽笛一声肠不断,前女友离去时陈子虚松了口大气。叶惠红是他刚进报社时由姚亦安介绍给他的,其实他们在学校也面熟,只是点头之交罢了。叶惠红属于骨感美人类型,下巴朝天,看上去冰清雪傲,陈子虚不知道姚亦安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一百竿子也打不到的女生介绍给他。陈子虚也不理解,为什么姚亦安在对待陈子虚和叶惠红的问题上,表现出这样一种不可思议的自信,仿佛他是《孔雀东南飞》时代的焦仲卿刘兰芝的父母,又仿佛叶惠红就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林妹妹,屈尊与不是宝哥哥的陈子虚对付,陈子虚惟有皇恩浩荡。

叶惠红话不多,常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陈子虚,那就是在用阅历的风霜严酷考验陈子虚这样的感情世界温室里的花朵。陈子虚属于书呆子类型,小镇上的书香门第出身,并没有在杭州这样的温柔富贵乡花柳繁华地的都市色欲中浸泡过,哪里真正见识过这样历练的女生,不知道该拿这个冰美人如何处理。第一眼见到她,心里又怕又激动,第二次见面怕就变成了犹豫,第三次见面陈子虚再是一个书呆子也已经明白,她不但眼中无他心中也无他。

内心敏感的人大多是怀疑主义者,子虚只是外表谦虚,他拒绝人很快,接受人并不容易,所以他准备打退堂鼓。但内心敏感的人往往又缺乏当机立断的手段,所以怎么讲,跟谁讲,什么时间讲,犹犹豫豫,又拖了一段时间。跟姚亦安讲当然是最方便的,他们就在一个编辑部里。但叶惠红三天两头给姚亦安打电话,姚亦安俨然一位德高望重的人生教父,声音如天鹅绒表情如第三者,让陈子虚觉得没法跟他开口。有一次他突发奇想,心头一热,最后犹犹豫豫地给朱静打了一个电话,他想或许她能够帮助他廓清这个问题。但朱静很惊讶地说:“你怎么啦?叶惠红是校花啊,多少男人在追她!

你怎么啦?你们男人不是都喜欢美女吗?”

陈子虚咕哝了一下,才说:“我觉得还是……不那样更好……

你知道,不那样我会……轻松一些,轻松一些……”

“不行!”朱静就在电话那头斩钉截铁地回答,“我们好不容易给她找到了一条出路,我希望你能够配合姚亦安。看在他介绍你工作的分上,你必须接受这个烫手的山芋。”

陈子虚也是好不容易才弄明白这烫手山芋的来龙去脉。原来叶惠红小姐前不久刚刚从一场第三者的角斗中惨败出局,那男主角就是她的导师。这事情极其秘密,但姚亦安凭着他那警犬般的嗅觉,还是立刻洞晓了这场风流韵事的相关细节。接下去是老节目,倾听,劝慰,在眼看着叶惠红不移情别恋就有可能悬梁自尽的危急关头,当机立断地把陈子虚这只盘子托过来接上。朱静一开始并不赞成这样做,她和叶惠红完全是两类人,所以不理解痴情的人怎么可以调转脑袋就随他人。但姚亦安用海明威的例子打倒了朱静,姚亦安说:“海明威一生为什么要结四次婚,那是因为他意识到,所有人的问题,最后都得靠人来解决。谈恋爱也一样,失恋的最好出路就是再谈一次恋爱。因为绝大多数人在青春时代,都是因为爱上了谈恋爱,而非恋爱对象。也就是说爱上那种男女之间的形式,而非内容本身。”

姚亦安的话朱静绕来绕去也听不明白,但她知道叶惠红一天不转移就一天不停止纠缠姚亦安,所以朱静最后同意了让陈子虚垫背。这两个人接上头,好不容易安静几天,岂能再让叶惠红杀回马枪捣乱。朱静在电话那头发急地说:“陈子虚我警告你,叶惠红别看是个学律师的,她可有歇斯底里症,这半年搞得我和亦安精神几乎崩溃。好不容易你接上了,我看得出来,她是喜欢你的,你们就继续喜欢吧,直到她不喜欢你为止。”

陈子虚说:“……我怎么知道她什么时候不喜欢我。”朱静想了想,突然说:“你们来电吗?”

这句话实在不应该从朱静这样的才女兼丑女嘴里吐出,但陈子虚也只得迎头接上,他头冒大汗,脸都红了,说:“不。”

朱静在那头沉默了片刻,说:“我明白了,少则三月,多则半年,必见分晓。”

朱静绝顶聪明,就是在预测人的命运上也是出类拔萃的。果然半年之内,叶惠红离开了他。这次陈子虚送叶惠红去上海实习,在车站就看到了那位导师。是导师给叶惠红介绍的实习地点,导师亲自送她去上海。也许他们重归于好了,陈子虚就是他们冷战时期的空旷地带三八线。但陈子虚并不因此而有什么难过。从陈子虚方面说,他对叶惠红也实在是力不从心。他就是那种接受敏感反应迟钝的人。他总是慢半拍,而且心不在焉。他做媒体,确实不太合适。

陈子虚在为什么沮丧的原因中排除了叶惠红。然而沮丧还是事出有因的,原因就躲在情绪的背后,那么便是因为工作了。但陈子虚其实正在暗暗盼望被炒鱿鱼的那天到来。难道这个世界上还有比在小报当记者更让人尴尬困顿的事情了吗?陈子虚想,在小报混饭吃,本身就充满一种挣扎的、落拓的人生的失败感,就像民国初年那些穿竹布长衫的小知识分子,像鲁迅先生笔下的范爱农、魏连殳、涓生。

不过此刻陈子虚不想让自己的沮丧表露出来,他勉强挺了挺胸,说:“这一回我可能会成功。”

姚亦安一个台阶也不给他下:“从去年报道雷峰塔工程奠基开始,我给你多少机会。你所有关于雷峰塔的稿子都给毙了,还害我半夜三更替你救场——算了,你报我一恩,让我陪你上美发屋,我们两清。”

子虚一边敲打着手提电脑一边说:“等我把这篇稿子写出来。我觉得这一次我有机会了。你看看这个标题怎么样:《倘若白娘子从地宫中跳出……》你觉得怎么样?明天大家都玩实的了,我偏来虚的,也许我这一篇稿子能让老板对我刮目相看。”

姚亦安毫不犹豫地关了他的电脑:“实话跟你说了,你把所有明天就想见报的稿子都拖到明年再发也不迟,甚至后年再发也不晚——甚至永远不发也没关系。总而言之,你把一家市井小报当作一家纯文学刊物——你怎么啦,真的失恋了?”

陈子虚的表情让姚亦安意识到,有什么事情已经在这位师弟身上留下了印记。陈子虚摇摇头,没有,没有失恋的感觉。他能记得,在那天下午火车站的整个送行过程中,他陈子虚基本上就担任一个搬运工的角色,叶惠红对他爱理不理,他倒也没有觉得尴尬。他甚至还有一种盼望着什么、迎候着什么的心情,好像他不是去送人,而是来接客一样。难道那也算是恋情吗?不,他不觉得自己失恋。

那么,除了女人和工作之外,他还有什么可以怅然若失的呢?

他断定那种与什么擦肩而过的相见恨晚的情愫,就是在火车站发生的。他仔细回忆,想不起来他在火车站遇到过什么人。他记得从月台出来夜色已至,车站灯火通明,他的思绪在出站口处打了一个顿,一些时髦女郎,一些打工妹,其余的人他都忽略不计。没有他认识的人,他感兴趣的人,让他眼睛一亮的意中人。没有。

火车站建得像一个水库大坝,三月的初春更像初冬,暮色中的广场有些凄凉,风刮得暧昧。光线切割着广场,镶饰着那些零落晃动的人影。他们在路灯下杂乱无章,进入黑暗后又变得鬼鬼祟祟。

他记不得有谁从他眼前走过,他的思绪在这里又顿了一下,他想起了一只牛仔背包。他的目光好像在那只背包上掠过。女人的背影,高高的个子,腿很长……头发……头发怎么样,忘了……没有注意,没有注意这个背影,所有的背影都没有注意……这是萍水相逢的地方,离愁别绪的地方,某种感觉注入他的身体,一些影子在他眼前晃动。他穿过了广场,向城里走去。他记得自己还走过红星剧场,在某个小店门口站了一会儿,从一位半老徐娘手中买了一个面包。他站住了,把面包吃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