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类事件适合在黄昏发生,并且总会有一些红男绿女出没其间。因此,二十一世纪初年三月的一个傍晚,陈子虚被姚亦安从下榻三天的西湖国宾馆拉出,共赴郊外一睹芳容,几乎可以说是合乎常情的。
姚亦安刚从报社发稿回来,便坚持要陈子虚陪他到国宾馆对面的一家名叫“香薰护发”的美发屋打理头发。姚亦安不停地搓手,像一头激情萌发躁动不安的兽,来回地在陈子虚面前晃来晃去,念念有词:“绝代佳人!绝代佳人!绝代佳人!”
姚亦安是在赞叹美发屋里的那位美人。他自己倒和俊男完全无缘。小个子,鬈头发,一脸细胡子,曲卷着随处生根,面孔晦涩暗淡,让人怀疑他早晨起来忘了洗脸,或者昨天夜里根本不曾入眠。
他的袖口和领子长期以来黑乎乎一片,再欣赏他的人也没法把他的不讲卫生赞美成落拓不羁。要是做个类比,在现代,他或者就像是一个塔利班,在古代,那就简直是一个游方的番僧了。
但事物的总量总是平衡的,面目有多丑,嗓音就有多美,嗓音有多美,语言功力就有多深。社会学专业研究生毕业的姚亦安总能让女人们笑起来,而且他还有一种本事,通过他的言说,把所有深遂的男女情感点金为石,最终成为一场色欲游戏。对那些都市佳丽小资女性而言,他致命的杀伤力竟然是他的形式。一切的短处化为长处,他丑丑地深沉着,哲学着,艺术着,偶尔模仿电影译制片配音,一声“简,是你吗”,那罗切斯特式的苍凉迷茫,能炫死一打白领丽人。
因此,其貌不佳竟然成为姚亦安的看家本领。他的身边就是美人如云,且大多是那些受过美少年伤害的美人,这就是有安全感的男子的最大优势。酷男美少们拿他没一点办法,便给他下了个定义:“业余女性收藏家”。
姚亦安的业余收藏也是有其特性的,他重点关注的对象是风尘女子,热爱“坏女人”,在另类上下功夫,迷恋有毒的鲜花和化成美女的蛇。可以说姚亦安是一点也不掩饰他的这一大特点的。虽然他早有了固定的女朋友——正在攻读园林史的博士才女朱静,但并没有妨碍他做许多女子的知心哥哥知心弟弟。她们来自各个社会领域,有一两个被人包起来的“二奶”,三四个想嫁到国外去的少妇,五六个以前是“湖边流莺”、后来成了良家妇女的女人,七八个从前是良家妇女、现在成了“湖边流莺”的女子,还有十来个红杏出墙或者时刻准备红杏出墙的怨妇。她们中的每一个都争先恐后地掏钱请姚亦安喝酒、泡吧、彻夜长谈。他也很高兴与她们聊天、倾听,甚至利用宝贵的午休时间陪她们上街购物。他的小眼睛躲躲闪闪,暧暧昧昧,情意绵绵,体贴入微。而每当故事发展到紧要关头,再推进下去天就要塌下来的时候,他便陪着他的固定女友朱静,浮出生活的海面。
陈子虚作为低姚亦安两届的校友,虽然与姚亦安不是一个专业,但很了解姚亦安的热情。在什么美发屋之类的场所发现一个“美人”,对姚亦安而言,是很正常的事情。
陈子虚了解姚亦安,所以并不愿意处处迁就他,尤其是在当下时刻。他有他自己迫在眉睫的问题需要解决——明天就是3月11日,就是雷峰塔地宫发掘的日子!版面虚席以待,就等着他的米下锅,而他和以往一模一样,还没找出一篇稿子的报道角度。陈子虚想,我都急疯了,他却跟我谈什么绝代佳人!
陈子虚在报社的地位和姚亦安从本质上不一样。姚亦安是正式的报社在编人员,陈子虚严格意义上说却尚属校漂族,承蒙朱静介绍才和姚亦安挂上勾,经他介绍,又到报社打工。半年下来,子虚深感他与媒体之间的关系是相看两厌。他在校时读的古汉语文学专业在报社基本就用不上,报社从上到下对他的能力也表示了深刻的怀疑。陈子虚心里明白,这次报道雷峰塔地宫挖掘,也算是他最后一次买卖,若实在不行,他只好打道回府,另谋生计了。
所以秀色可餐对陈子虚而言是不现实的,他婉言谢绝姚亦安说:“我真没空,明天的报道,我还没有一篇成型的思路。”
谁知姚亦安突然正色说:“你别拿明天的事情来堵我的嘴,这事绝不能怪我。实话跟你说,你天生就不是一个做媒体的料。”
这就是姚亦安的风格,他对女人有多温柔,对男人就有多严酷。
陈子虚怔了一下,他是一个很细腻的书生,这句话他就听进去了。但他的应变能力总是跟不上他的感受,好一会儿,他才迟疑地说:“这话我听人说过。”
“那可不是我说的。”姚亦安机灵极了,立刻堵住陈子虚的思路。
“你不说我也知道,我本来可以不跟你一起来这里的,报社已经准备让我打道回府了。其实何必呢,直说让我走人就是,偏偏来这一套,搞得好像很人性,当我呆子。”
陈子虚沮丧极了,他终于发起牢骚。他的面前一片渺茫,怅然若失的感觉浮了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