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夫人道:“唉,这些都是我们上一辈人同那血阴教主的恩怨,却不想牵连了宁儿这孩子,我们玉茗山庄怎生对得起她啊。”说罢又已泪眼濛濛。
段晨浩也不忍心再说下去,于是便默不作声地陪着凌夫人往前走去。凌夫人道:“欧阳公子本不必汤这趟浑水,却仗义相助,还要多谢公子。”
欧阳缜淡淡一笑,却并未言语。只是这笑容却已不再如往日那般冰冷桀骜,而是多了一份温暖和真诚。
凌夫人见这冷傲少年已然在不知不觉之间变了性子,心中也是深感安慰,若是欧阳缜走得正途,凭他的才能,他日必能造福武林。其实她也知道,欧阳缜之所以会转变,便是受了段晨浩的影响。看来一切因缘,上天自有其安排。
不知不觉,三人已穿过了曲折迂回的重重庭院,来到了琉璃密室之外。
段晨浩看到了四位白衣老僧在密室外打坐,他们仿佛入定一般,对他们的到来并未做出丝毫的表示。只是各自结印静修,神色安详,仿佛睡着一般。
千道心道:“凌夫人的本事真是不小啊,居然连普善禅院的四位神僧都请了过来。”
凌夫人道:“怎么,千道主出乎意料了吗?看来你的如意算盘还是打错了啊,本夫人早说过,你不应该如此低估玉茗山庄。若无完全的准备,本夫人又怎么会放心地让你跟过来。”
千道心被凌夫人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是怒目冷哼,心中很是气恼。
透过透明的琉璃顶,段晨浩可以隐约看见室内彩光变换不定,时明时暗。
千道心道:“凌夫人,不知剑圣前辈的进展如何,究竟何时才能冲破仙羽翎之封印呢?”
便在此时,琉璃瓦上的光芒忽然灭掉,除了朱红的月光,暗夜之中再无其他光彩。密室的门,就在这一刻轰然打开,凌庄主和钟山君从密室中走了出来。
段晨浩急忙上前挽住师父的手,他见钟山君和凌庄主神色倦怠,关切之情腾到心头,道:“师父,凌伯父,你们还好吧,你们的脸色看上去不太好。”
钟山君拍了拍段晨浩的肩膀,朗声笑道:“放心吧小浩,师父可是铁打的身子骨,就算再呆个三天三夜也没什么事。”
凌庄主也笑道:“浩儿,你无需挂心,我与山君兄互相照应,只是功力稍损,其他并无大碍。对了,听说魔门已经开始攻山,现在战况如何?”
段晨浩便将他们闭关时候所发生的一切如实讲了出来。凌庄主忧心战况,叹道:“千防万防,却还是让魔门众人攻了上来。不过好在只有一队闯过守卫,应当不足为患。”然后他对四位神僧鞠躬,抱拳道:“凌某还要感谢四位大师护法之恩,若非四位大师,今夜那魔门少主定会闯入。”
这时四位大师欠然起身,脸上再次露出了慈祥的笑容。心鉴大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凌庄主言重了,老衲我等其实也深感惭愧,我四人联手,竟然险些没制住那魔门少主。好在佛佑苍生,我等勉强为之,终究还是将强敌击退。”
凌庄主还要再说什么,却被欧阳缜打断了,他眉目凛然,眼中现出忧虑之色,沉声道:“凌庄主,何以不见剑圣前辈。”
凌庄主面沉如水,只是长叹了一声,道:“裴兄正在密室里陪着剑圣前辈,欧阳公子,你还是进去再见前辈一面吧。”
恍若有一道惊雷在欧阳缜的脑后炸开,让他的神智微微有些散乱,来不及多想,他便一头冲进了密室之中。
凌庄主见凌夫人受了伤,面色忧沉,急忙握住了凌夫人的手,关切询问,凌夫人只道自己并无大碍,叫凌庄主不必挂心。然而凌庄主在看到千道心的一刻忽然神色一凛,听了凌夫人受伤的因由,他不禁微微震怒。然而千道心却依然面无愧色,只当这一切都与自己无关。
段晨浩向钟山君问道:“师父,剑圣前辈怎么没出来?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钟山君只是神色默然,道:“其实这一切早该到来,只是前辈身负使命,才坚持到了今日。如今前辈得偿所愿,冲破了仙羽翎的封印,也是时候了解在凡尘的一切,去追寻天道了。”
段晨浩震惊地道:“师父,您是说……剑圣前辈他圆寂了?”
钟山君道:“是啊,尘归尘,土归土,前辈他走得欣然,我等当为他高兴才是啊。”然后他神色郑重地看着段晨浩,道:“接下来的事情,就要由你们这些年轻人去完成了。”
段晨浩看着师父那慈善的眉目,心中却怅然若失。就在昨天,剑圣前辈还对他进行了考验,指点了他武功,然而此刻,那个神袛一般高大威武的老者却如同被摧毁的雕像,轰然坍塌。
一切转变得如此之快,快得让他有些惶然。
欧阳缜冲进了密室,沿着曲折的石廊向前奔走。他不知道若是自己晚了一步,还能否见到那个嗜酒如命的老头。他心中隐约觉得,这个慈祥的老者是如此熟稔,仿佛长期以来,他都一直在自己的身边陪伴着自己。
莫非,剑圣就是……
终于,他穿越了重叠的回廊,来到了密室的中心。然而,他却并没有见到自己想象中的画面。独孤寞并没有倒下,他只是笑呵呵地坐在那里,一只手捧着一个酒壶,一只手拿着一个鸡腿,红光满面,乐意融融。而他一旁的裴震南只是摇头苦笑,见欧阳缜来了,走上前招呼道:“欧阳公子既然来了,老夫就告辞了。”说罢转身走出了石室。
欧阳缜眼明心亮,其实知道独孤寞为了解开封印,已经耗尽了所有的功力,此刻的他,只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看到独孤寞临死之前依然乐达洒脱,他忽然也觉得心情不再如先前那般沉重悲伤。生亦何欢,死亦何苦,这个道理,他其实是再明白不过了。
独孤寞道:“小子,再陪老头我喝口酒吧。”说罢便将酒壶掷了出去。那个酒壶在半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还未及飞到欧阳缜的面前便开始下坠。欧阳缜内力探出,硬是将酒壶吸到了手中。
独孤寞摇头苦笑:“唉,真是不中用了,居然连一个酒壶都扔不远了。”
欧阳缜接过酒壶,一仰头,将壶中之酒一饮而尽。清冽的酒水一部分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庞流了下来,打湿了他绣着藻纹的领口。
独孤寞道:“臭小子,你别把酒喝光啊,倒是给我留一点。没有酒可怎生得了啊。”
欧阳缜斜睨了他一眼,道:“喝了一辈子,你还没喝够吗?干脆下辈子做一个酒葫芦,天天泡在酒里得了。”
独孤寞拍拍大腿笑道:“还是你小子知道老头我的心意。不枉老头我和你相识一场。”
欧阳缜目光忽然变得深邃,让人捉摸不透。良久,他才淡淡地开口:“你,是他吗?”
独孤寞呵呵一笑,拍拍脑门,道:“没意思,被你瞧出来了,不好玩,不好玩。”
然而他话音未落,欧阳缜却忽然在他面前跪下了。
短短的一瞬,前尘往事尽数在他的脑海中掠过,如同夜空中陨落的流星,一颗颗撞击着他的心。
他忽然又想到了身中血咒的那段痛苦灰暗的日子,那个年幼的孩子一个人躲在被子里,身体因为痛苦而蜷缩成了一团,不住的发抖,冷汗****了被子,体内的血液仿佛燃烧一般沸腾起来,然而转瞬又变得冰冷。一如他最依赖的哥哥,瞬息之间就由一个慈祥的兄长变成了一个狰狞的恶魔。
那个时候,他只有一个人默默承受着这撕裂灵魂的痛苦,他所能做的,就只有咬着牙,不发一声。就算全天下都放弃了他,他也不能放弃自己。
然而在某一个晚上,一个神秘的人来到了他的房间。那个人只是摸了摸他的脑袋,便将宽大的手掌抵在了他小小的背心之上,然后他便觉得一股温暖和煦的力量如同春风一般涌进了身体里,化解了他血液之中的冰冷和疼痛。
虽然他看不清楚那个人的样子,可他却感觉他在笑。然后,他听见那个人道:“小娃娃,你的骨子倒是硬得很吗,我最喜欢骨子硬的小子,你以后便跟着我学武功吧。我知道你中了血咒,放心,学了我的武功,你就不会那么痛苦了。”
于是从那以后,这个神秘人便常常在深夜来探望他。龙诏城是何等地方,然而此人却来去自如,除了他,没有任何人知道这个神秘人的存在。
说来也怪,学了这个人的武功心法,他真的感觉痛苦逐渐减轻。并且经过他的指点,龙诏城的武功他也练得越来越好。神秘人不仅传授他武功,为他缓解血咒的痛苦,还时常逗他开心,哄他入睡。
是神秘人陪他走过了那段痛苦的日子,如果没有他,他不知道自己能否熬过那段最黑暗的岁月。他告诉自己,无论眼前的现实多么黑暗,但是这个世界已然存在着永恒不朽的光明,只是你的眼界还太狭窄,没有看到而已。等有一天你真的长大了,就会看到美丽的光。
为了看到神秘人所说的光,他冲破了所有的阻碍,跌跌撞撞地长大。而那个他生命中最重要的神秘人,则一直陪伴着他,如师,如父。若是没有那个在黑夜之中给他带来安慰的人,他或许永远也无法看到向往已久的光明。他的眼睛,将会在黑暗之中变盲,而他的心,也会在痛苦之中变冷。
“原来一直在我身边的人,就是你。”欧阳缜只是看着琉璃瓦下微笑的老人,神色激动。他一贯都是萧然而淡漠的,此刻的他,如同一层被寒冰裹住的火焰,眼中陡然现出炽烈的气息。
独孤寞点头微笑,“是啊,因为你是我的道。”
欧阳缜道:“可是连上天都已经放弃了我,为何你却已然如此执着。我……我很感谢你,可是我却觉得我不值得你这样做。你的道,应该是天下苍生,而不应该是我。”
独孤寞脸上的红光如同即将淹没在地平线尽头的夕阳,逐渐暗淡。他仿佛在瞬间苍老了许多,容貌猝然变得憔悴,眼角的皱纹仿佛是树干的褶皱,迅速地伸展开来。